句老山神面色阴郁，屈膝下蹲从地面捡起一块石头，两指用力在手中碾碎，一撮灰黑色的粉末顺着山风飘散，染黑了纯白的云层。
“道长觉得，鼎城周遭如此之多的灰山是如何形成的？”
孟然道：“来此路上的确听到些传说，只是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如何说的？”句祁问。
孟然：“都说是与二十年前的‘天降流火’有关。”
这句话说完，孟然忽然心头微动，下意识观察对方反应。
当初的天地异象也是一场重大灾祸，究其缘由其实是地龙翻身、也就是地震所导致。
这类严重之事发生，除了要追究此方土地公的责任之外，山神河神之流也要受到波及，造成后果严重者，很有可能会被就此剥去神位，贬谪为寻常阴间生灵或是妖灵精怪。
孟然曾经多次观察，甚至还尝试过沟通地脉水泽，却仍未发现有土地或者说河神之流的存在，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要是真把一位山神搞的不高兴了，再加上这还是人家地盘，到时候收场肯定也挺麻烦的了。
不过，好在句祁的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孟然见此不由放下心来。
句祁自然不清楚孟然心中的想法，此时见对方看了他两眼，还以为是在等他快讲，于是道：
“当年鼎城深处地脉出现迁移，从而导致地龙翻身；正因如此，潜藏在荣山地脉下数百年之久的地火倏然间被引动，并以一种可怕的力量，瞬间冲破了老夫早年间布下的禁制，来到鼎城上空。”
孟然边听着边点头，这些经过与之前老张头所说的大差不差，无非是老山神的叙述逻辑性强一些，细节层次更丰富一些而已。
到了最后，老张头曾说有一场大雨突然倾盆而至，解救了鼎城万民于天火劫难之中，但可惜并不清楚那场雨的来历。
与此同时，句祁说道：“是龙君出手布雨，这才令鼎城免于生灵涂炭！”
孟然下意识问道：“涌江龙君？”
句祁点头：“不错，正是那位涌江的老龙君，乃是大朔境内有名的真龙之属，法力通天，畅游寰宇，乃是我辈妖修心之所往！”
‘应该正是应枣的父王了，时间也对的上，恰好是二十年前，断不会出错了。’孟然心里暗暗记下，准备什么时候有机会了，便将此消息传达给对方。
“天降流火，万籁俱寂，虽然有龙王布雨解救万民，然善后之事依然令人大伤脑筋，是老夫肩挑起山神之责，将天上漂浮地下沉淀的尘埃凝聚收敛，使其化作数座灰山，盘亘鼎城，多年来与荣山一起固守地底一城气脉，这才令鼎城二十年无异象发生。
“然这些年间鼎城不知受了谁的蛊惑，开始大肆开凿石灰，如今山体千疮百孔，几乎有损于地脉凝聚灵气，而鼎城百姓多贫而少富贵，甘心花大价钱去上一炷香求个心安的百姓更是少之又少，长此以往，神道香火将与地脉灵气一起外泄，到那时，鼎城的整体气运定然会腰斩大半，一落千丈！届时想再弥补也为时已晚了。”
句祁说着说着，不由轻轻叹气。
他似乎有多年不曾与人说起这些事了，如今往事涌上心头，百般滋味，也令他显得有了几分怅然之色。
其实也并非他不愿意说，这鼎城虽大，但能与他促膝长谈、自在对饮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城隍之流事务繁多，平日里与他这尊山神也没有半点交集；即便是荣山之上妖精之属对他也是敬畏居多，至于寻常凡人更是不必多说。
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一位能与他平等交谈之人，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放走了，句老山神在倾吐了积郁已久的苦水之后，心情也是轻快了许多，不再如一开始那般愁云满面了。
孟然其实还是挺能理解老山神的心情的，当年为了稳定住鼎城局势，更是为了解救百姓于灾劫之中，竟直接将天地尘埃化作了一座座灰山。
虽然对方嘴上说的云淡风轻，但孟然却心如明镜，只需稍稍想象一下那副画面，就知道对方定然是耗费了不小的代价，甚至有损了神位本源，否则即使多年未曾修持香火神道，其神道气息不会如此微弱。
如此付出非但没有换来回报，反而还引得周遭百姓掀起“采灰”热潮，几座灰山皆被开凿的千疮百孔，如今就连山神所居的荣山也不被放过，老山神心情可想而知。
“道长说：人生来愚昧！呵呵……此言甚是称老夫的心意啊！”
句祁皮笑肉不笑，语气复杂道：
“山中地脉也称龙脉，其内蕴养着风水走势乃至一地之气运气数；此龙脉乃是以山石为骨，以土为肉，以水为经络，以草木为皮毛！
“如今龙骨被铲断，皮肉被搅碎，经络被堵断，皮毛被焚砍……这相当是在龙脉之上扒皮剜肉！鼎城气运怎能不倒衰呢？”
孟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时代的凡俗百姓当真当得起“愚民”二字，眼前利益大过一切，全然不顾往后余生，消耗环境所获得的钱财终究有穷尽之时，等到了那个时候又该如何呢？
但孟然心里其实也清楚，这种事情谈不上谁对谁错，站在个人的角度，大家都有各自的“正当理由”，但若是站在鼎城的宏观角度来看，这些灰户的举措确实是致使一城气运衰败的重要因素。
这与千秋城所谓的气运衰退又有所不同，前者是有妖邪作祟所导致，民心是没有问题的，香火神道的传播也极为强盛。
后者则完全是城池本身的问题了。
孟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发觉有些凉了，索性直接放下。
他没有问句祁为何不联合城隍设法修补损缺气运，结果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了——
鼎城香火微弱，即便是一城城隍，所修持的法力也相当有限，至于句老山神本身就更不必多说。
当年以一己之力凝化数座灰山已然消耗了不少法力，再加上鼎城荒废香火祭祀，神力多年未有补充，虽说仍可以控制山势地形变化，却也只是徒有其表，所谓山神之位大约也只剩下一个名头了。
一般而言，一旦有哪里出现气运衰败的迹象，就代表着大的天地异象已经到来，千秋城的陵河村就是一个例子，如若不提前加以遏制，届时未必不会出现第二个“天降流火”类似的事件。
想到此处，孟然忽然念头一闪，冒出一个看似荒谬，但却未必不可行的办法。
他重新拿起茶杯，掌心有热气蒸腾流转，茶杯之中又再一次氤氲出茶香。
孟然喝了一口，旋即心满意足的放下茶杯，看向面前正一脸诧异盯着自己的句老山神，随意开口：
“山神大人，贫道若说有办法助你重新修持人间香火、掌握山神神力，不知你是否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