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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大兴下班回到家中,他们家就是在农本局小楼后面的家属院里,明霞已经把晚饭做好了,自从树华农场铩羽而归后,她就更加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了,本来就是因为他留洋的专家,觉得特风光,嫁给他之后才知道,结果是特窝囊。
尤大兴却每每地用各种方式使她受到重复的伤害,这种伤害就是无奈地搬家,失魂落魄地流离失所,而搬家所有的家当只是一些挑夫就能解决的几个铺盖卷,最多再加一只木箱子,这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明霞觉得最丢人的时刻。
而这其中的原因不是因为尤大兴得罪了领导,就是因为尤大兴得罪了下面的人,就算他没有得罪领导也没有得罪手下的人,往往就是因为专业意见跟人家不和,他也会拂袖而去,自我感觉是让别人望其项背,其真实的情况是他自己的穷途末路。
就这样,他们两口子还一直秉持着正义,甚至有时候到了“洁癖”的境界,从来不起任何坏心,可是他们凭良心做的事,也会往往被人误解。
比如,在一帮不学无术者混饭吃的场合里,这样的人在他身边比比皆是,有文凭却靠吃老本,对上唯唯诺诺、对下颐指气使,对与工作无关的事高谈阔论,对真正需要做的工作推诿扯皮、消极应付,不这样也不行,因为他们进入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学习过业务知识,全靠吃老本。
就是在这样一群人中间,他还会提出一些别人听都没听说过的高深专业问题,而且他还有破解方案,大家就会嘴上夹枪带棒地恭维,心里绝对不会说他鹤立鸡群,只会觉得这个人怎么到现在还不成熟呢?
再就是,单位里的上上下下,甚至于比他们更高级单位里的首长,都没有从心底想谋事业的,都是刚到一个岗位上,不是想着如何励精图治,造福一方百姓,而是立即就考虑下一步去争取什么位子,然后就是为了下一个位子,需要做哪些事,他才会去做哪些事。
再就是打造形象工程,做给一些关键人物看,巴结新的可以用于上台阶的关系,其目的就是谋政绩或者为了个人的私利,向上爬。要是能在谋政绩的同时,能顺带着为老百姓做点好事,还算好的,谢天谢地了。但往往事与愿违,劳民伤财的好事没有给老百姓带来任何福祉,却把原来已有的福祉还给弄没有了。
尤大兴在这其中是一个特立独行且忧国忧民的人,他是干一行爱一行的人,而此时的农业是民国政府财政的支柱产业,他的愿望是把自己的专业知识用在这百业凋零的社会上,提高土地产出率,既能富民,又能让政府的财政增收。
每当他亲临项目勘察现场,对着手下的一众人和迎接他的那些想从项目上获得补贴的人,他都会抓住机会一本正经地宣讲他的为民致富措施的时候,他的心里真的的激情澎湃,仿佛立即就能实现他所预期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可是下面的人只是盘算何时才能拿到补贴的钱。
尤大兴对自己现在所处的岗位和命运没有一点危机感,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他的这个肥缺,这就是一个把钱白白送给人,专门为人做好事的岗位,他却一点也没有感到这是个肥缺,可能是他知道却不着眼与这个,他就是想把事情做好,对得起民国政府给他的俸禄。
他是就想把事情做好,可是他的上级却觉得这样的肥缺给他尤大兴干没有对自己产生出任何效益,于是想把这个岗位换成个精明的人,可是其他人的专业素质实在跟不上,所以就暂时让他“白占”着。
明霞对这位孤勇者也服气了,不再企盼他能给家庭带来什么荣耀,只求在这刚刚平稳的乱世里,别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她依然精心地伺候着丈夫。
秦妙斋的运作能力还真的不一般,只是两天的功夫,镇上就传信回来说是农本局要来树华农场勘察项目了,还真让丁务源和李会计有点惊惶呢,他叫李会计立即去买点瓜果茶食,准备接待。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这尤大兴手下的人是安排来了,他们到了农场可是不去现场,他们来了三个人,围坐在农场小楼下面办公室李会计的桌子一圈,吃着水果喝着茶,聊了半个小时也没有问到具体情况,更没有说要去看看。
李会计也不便于催他们,就一遍遍地给他们加水,喝完再加,吃完再加,丁务源实在忍不住了,看着一位像头目的样子说:“长官,我们的鱼塘子你们还去看看吗?”
那人斜了他一眼,说:“你们还真的挖了鱼塘子?”
“是的,我们是挖了,还建了车水站(就是抽水站),机器也都安装好了。”
“这个真稀罕了,你们还真挖了。”
旁边一个来人说:“这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吗?再说这刚下过雨,你看我们怎么去现场?”
丁务源这才看到,他们三人穿的都是毛料裤子和锃亮的皮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了,以前上面来人大多是收钱的,在小楼里坐坐就走了。这个是来勘察现场的,岂能也是坐坐就走?他不敢马虎,对李会计说:“赶忙到集镇上去给三位长官买雨靴。”
又一个来人说:“雨靴不用买了,你们明天给我们送几张现场照片去就行了。”这怎么跟尤大兴说的还要对照航拍图的意思,完全不一样啊。
李会计一拍脑袋,忙说:“照片我们这里就有,刚建成时候我们拍了的,也洗好了,我拿给你们看看……,您看看,这些是鱼塘的,这些是果树林的。”哦,都是三姨太带朋友来秋游时候拍的,取景取的还真不错。
一个来人看了看,说:“哦,你们这鱼塘子真有五十亩啊?”
丁务源说:“是的,绝对只多不少。”
他们三人对望一眼,是很不相信的意思,领头的说:“那好吧,我们回去汇报给领导吧,再说勘察了,不能代表就批下来了,还得回去平衡补贴标准呢。”
丁务源此时肯定就识相了,看出来他们汇报的重要性了,就说:“我们在镇上略备薄酒,请三位留下与我们再叙叙聊聊,给我们指点指点。”
也就算是没有推辞,他们又坐进上次宴请周道广的雅间,夫妻肺片、麻婆豆腐、回锅肉、水煮牛肉、宫保鸡丁、辣子鸡、蚂蚁上树、东坡肘子全上桌了,两杯酒喝完之后,客人也跨过了矜持的环节,这才知道领头的那位姓邹,江西人,丁务源已经把“长官”称作为“邹老表”了,又是一阵觥筹交错之后,邹老表搂着丁务源说:“老哥啊,你们有这样硬的关系,直接插队让我们转天就来看项目,却不知道这申报补贴其中的奥妙啊。”
丁务源拱手作揖,问:“还请老表直接指点啊,我们窝在这乡窝窝里,不知道农本局里的办事程序啊。”
“程序上没有问题,只是……,只是啊,有你们这个五十亩真鱼塘子,完全可以按照二百亩申报啊,我还没见过你们这样实诚的。”
另一个人撕了一块东坡肘子塞进嘴里,可能是今天那块肘子里的瘦肉没有煨烂,他嚼了几下,竟然咽不下去,他面前刚好茶水杯子也空了,就把一杯酒喝进口中,竟然也把那块顽固的肉给顺了下去,他平妥了一秒钟,说:“丁主任,我告诉你,别说你有这五十亩鱼塘子,你就是啥都没有,凭你那关系,也能申报来补贴资金,给谁不是给啊。”
丁务源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会计说:“那请你们三位长官帮我们美言几句,是不是帮我们把表上的五十亩,改成二百亩啊,再说我们那里也确实有二百多亩啊。”他意思是包括原来那些老旧的鱼塘。
丁务源接上一句就说:“肯定不会让你们白忙的,哈哈,几位兄弟,来,来,喝酒。”
邹老表喝了口酒说:“我这里都好弄,上面是否能批,什么时候批,可不是我决定的啊。”
丁务源二人忙说:“明白,明白。”他顿时感到这个年能过的轻松了。
李会计在丁务源眼光的指使下,立即到外面柜台上找老板借了四十块大洋,包成两个十块的和一个二十块的小包,拿进了包间,从桌子底下递给丁主任。
在饭馆门口,告别之际,一阵勾肩搭背的拥抱之后,那两个人中山装的外明口袋里各装进的沉甸甸地十块大洋,邹老表的棕黄色牛皮公文包里,放进去了那二十块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