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一身铆钉首饰叮叮哐哐的小年轻项云海哑巴吃黄连,尴尬地假咳了两声,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也不是这个小孩的家长,就是碰巧遇到,日行一善。”
“哦。”医生也不知信了没有,眉头仍皱着,带着深夜值班的怨气,双手在电脑键盘上啪嗒啪嗒敲了一会儿,冷淡地,“不是肠胃炎,不懂不要瞎臆测哈,搞错病乱吃药对小孩不好。”
项云海:“……”他啥也没干呢。
小孩儿刚才在路上睡过去了,也不知是困的还是晕的——多半是后者——这会儿在医院一通折腾,已经醒过来了,但是耷拉着眼皮,双目无神盯着虚空中的某处,身体想必还是不舒服,蜷缩成了一小团。
校服那么宽大,从背后依然能看到小孩儿突出的脊椎骨,瘦得触目惊心。
“血常规结果严重营养不良啊,你自己看——”
医生把检验单递到项云海鼻子底下,“这些标向下箭头的数值都低了,你营养不良肯定身体就会有各种问题啊,低血糖、贫血、还有肠胃问题,这点道理能理解吧?他这个体重也严重不达标啊,先把体重提升上来再谈别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那他现在这个……小孩儿这么难受,医生您看有什么法子缓解不?”
“没什么法子,这种情况我们也不建议打点滴啊。我给你开点药还有维生素,还是那句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什么毛病都好了。现在这种小孩子我见得多了——学习压力大呗,压力一大患上心理疾病也是有的,你与其带他来看急诊,还不如去精神科看看孩子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医生这话倒是提醒了项云海,想起小孩儿手腕上的伤,他觉得这嘴巴不饶人的医生这点说的还算有道理。
但付了钱拿了药,看着恹恹坐在医院走廊上的小孩儿,项云海又犹豫了,总觉得多余的话,由他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问,不合适。
小孩儿反倒先抬起头,他的状态看上去比刚刚好些了,就是脸色还是惨白。
他问项云海:“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医院的账单啊,多少钱?”
项云海低头看了一眼手上零零总总一沓账单,不便宜,小孩儿又没医保,加一起五百来块。
童养媳?
要放在以前,五百来块,对阔少爷项云海来说,那连钱都算不上。
可现在不一样了,离了家在二线城市,宁城是个体制城市,没有什么适合项云海背景的高端岗位,他虽然靠那些客源,赚钱的能力还行,但消费上大手大脚习惯了,现金流很成问题。
况且那帮孙子还拖欠尾款。
项云海看了一眼自己账户,账上就剩三千多了,再过没几天他就得交房租,如果甲方尾款能按时到账,那还算够用,如果到不了……
那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了。
小孩儿坐在医院走廊蓝色的椅子上,脸色死白眼珠子又很黑很空,两只手还在抖。
这么丁点大一个小孩儿,营养不良成这样了,还在给人做代练赚钱,项云海觉得自己要是拿他的钱那就真是纯畜生了。
“你好点儿了?”项云海没回答钱的问题。
小孩儿迟疑了一会儿,谨慎地点点头。
呼吸还是急促的。
“还真不是急性肠胃炎啊……”项云海嘟囔了一句,把手上的几盒药一起塞进小孩儿手里,“先把药吃了吧。”
他示意小孩儿在原地坐好,自己溜达去了水房。医院水房只有滚开的热水,他接了以后吹凉了些才递给小孩儿,小孩儿接了,沉默地把那些药一颗一颗吃下去。
刚才进医院挂号的时候项云海跟小孩儿要了他真实的身份证,小孩儿吃药的时候,项云海就靠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看那张身份证。
“祝饶?出生日期2003年11月6日?——你十四岁了?”
小孩儿豆芽菜一样,项云海一直以为他是小学生呢,看到小孩的真实年龄难免惊讶。
见小孩儿不回话也没反应,项云海又问。
“你父母呢?是宁城人么?”
他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大大咧咧惯了,说到这里又想起小孩儿手腕上那些伤,尽量斟酌了一番言辞,“你是……跟父母关系不好?还是学习压力太大?离家出走的?”
“不是。”
“不是什么?”项云海追问。
“不是离家出走。”
小孩儿明显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又问了一遍:“账单,多少钱?”
“你不会打算自己赚钱还吧?继续做游戏代练?”项云海眯起眼,用一种吓唬小孩子的语气威胁道,“你才十四岁,童工违法的哈,我要是告诉警察,给你一抓一个准。”
没想到小孩压根不吃他这套:“你想告就告吧——所以多少钱?”
项云海:“……”
油盐不进啊这孩子。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些,现在是宁城的梅雨季,日子总是这样,太阳不知躲去了哪里,见天的绵绵阴雨,仿佛永远下不到头。哪里都是潮湿闷热的,老城区的旧阳台上再没人晒衣服,都晾回了屋里,挂满整个家中屋檐,人像活在衣裤晾成的热带雨林里,一天两天三天,怎么也干不了,人的情绪也是黏稠的。
医院到了交接班的点儿,那个刚才给祝饶看病的大夫双手插兜从诊室里出来了,看见走廊上的项云海跟祝饶,皱着眉头顿住脚步:“还没走?”
“您下班了啊?”项云海觉得这医生有点像男版的他妈黄心莲,让他没有什么交流的欲望,随口寒暄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