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消息吗?”
平舆城内,丞相府大殿中,袁隗负手立在沙盘前,仔细盯着上面犬牙交错的势力,皱眉询问。
“没。”
思忖良久,袁基终究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心里非常清楚,单凭平舆城中的守军,绝非是王昊的对手。
朝廷唯一的出路便是文稷、袁术率领的两路援兵,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赶到,与城中兵马里应外合大破敌军,那么留给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瞬间,袁隗提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吐了出来,双眸也彷佛在瞬间失去了光芒,写满了黯淡。
“唉~~~”
悠悠一声长叹,将袁隗内心最后一点精气神,彻底击溃,整个人好似在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念,人虽生,但魂已死。
“叔父勿急,他们或许只是慢些,咱们再等等。”
袁基赶忙走上前来,试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袁隗,但不知为何,归根到底,也只有这样干瘪的一句废话。
这倒不是袁基不愿意安慰袁隗,而是这样的话已经说过成百上千遍,即便是博学多才的袁基,也早已经穷尽了自己的思绪。
“不会有援兵了。”
袁隗老谋深算了一辈子,又岂会在这时候糊涂一时,自欺欺人。
他的目光落在沙盘上,喉头强有力的上下翻滚,强行咽了口口水,垂在身体两侧攥成的拳头,也在这一刻松开,彷佛放弃了紧握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盘面及当前获得的情报上分析,王昊城外的兵马不多,以步卒与重骑为主,而轻骑兵毫无疑问会去堵截袁术、文稷。
文稷乃是真正的将才,或许还有些能力与赵云、鞠义周旋,但毕竟是旷野作战,骑兵天生占据极大的优势,文稷便是再强,也未必会是二人对手。
至于袁术......
没有人比袁隗更清楚自家子侄的能耐,这小子或许比以前靠谱,但毕竟个人能力就摆在那里,且南阳早已没有可用之兵,根本不可能突破王昊的封锁。
及至此刻,袁隗才真正明白,王昊采取的是围点打援、攻其必救的战略,他根本不着急消灭掉自己,而是要拿自己当饵,来吊文稷、袁术这两条鱼。
王昊要凭这一战,彻底将中原的反抗势力清除,这小子的野心与能力,是袁隗平生仅见,即便是老谋深算的他,也是打心眼里佩服对方。
“叔父,您别这样,咱们还是有机会的。”
袁基是真的想要提振袁隗的信心,但干瘪的话,却起不到丝毫作用。
“放弃吧。”
袁隗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或许,公路与定之已经被王昊消灭了,咱们继续坚守平舆,没有丝毫的意义,只能徒增伤亡。”
“不如趁着王昊还没开战,咱们......”
咚!咚!咚!
咚咚—!
话音未落,城中忽然响起一阵密集且疾促的战鼓声,这是擂鼓示警的声音。
随后,殿外响起悠悠一声传报:
“报—!”
袁隗扭头望去。
但见......
一个士卒从外面疾步闯入大殿,神色极其慌张,甚至忘记了行礼,便抬手指向外面:
“丞相,大事不好了,探马回报,王昊倾巢而出,而且还有攻城器械,先锋玄甲重骑距离城池已经不足两里。”
玄甲重骑虽然不如白马义从速度快,但毕竟是骑兵,两里路对于他们而言,彷佛只是弹指一挥间,顷刻便至。
可按照常理,骑兵应该要保护着步卒缓慢靠近城池,但此次王昊反其道而行之,显然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但此举瞒得过普通人,又岂能瞒得过老狐狸袁隗,他几乎是在瞬间,便猜到了王昊的意图,对方是不想给城中士族投降的机会。
“丞相,咱们该怎么办?”
“少废话!”
不等袁隗开口,便被袁基直接打断:“还能怎么办?贼子若敢来,便给他迎头痛击!传令下去,全军进入战备状态,准备与王昊决一死战。”
士卒欠身拱手:“诺。”
旋即。
豁然转身,离开了大殿。
望着士卒离开的背影,袁隗吐口气,轻声道:“士纪,战端一开,必定生灵涂炭,咱们已经没有机会了,认输投降吧。”
袁基心中一凛:“可是叔父,那王昊绝不会放过咱们袁家,一旦城破,袁氏一族,不论老幼,必定满门抄斩。”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与王昊鱼死网破,否则我汝南袁氏一族岂不为天下人所耻笑?即便死,咱们也必须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一个人尚且有骨气、有血性,何况是个家族?而且还是当朝最强盛的家族!
若是就这样接受了失败,别说当世人会笑话你,便是连同后世人,也会瞧不起你。
四世三公袁家即便面对家族最悲惨的结局,也必须要把家族的脊梁挺起来!
但其实,这一点袁隗又何尝不清楚,他之所以想要投降,不顾及家族的颜面,根本目的是不想让王昊如此轻易掌控中原。
汉朝至今已有四百年,世家豪族遍布天下,根深蒂固,虽说光武帝刘秀为大汉续命了两百年,但也继承了大汉的弊病,没能真正中兴。
如果前朝的根基不能彻底摧毁,士族依旧大量留存,那么王昊即便真的重建了朝廷,也难以真正掌控朝政,即便掌控了朝堂,也不可能真正掌握天下。
只要士族健在,依旧掌控着各地的资源,便会想尽一切办法与朝廷对抗,这种阳奉阴违,必定会导致行政效率低下,如此又何谈中兴汉室。
不破不立!
这个“破”字,可不单单是打破朝廷,重新建立,而是要将整个系统全部击溃,在已经腐烂的士族尸体中,重新焕发生机。
这才是真正的改朝换代,否则不过是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套领导班子而已,士族依旧是那个士族,体系依旧是那个体系,毫无更改。
或许......
袁隗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王昊的人,因为他明白王昊真正的野心,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想要放下汝南袁氏的尊严,给王昊设置最艰难的障碍。
但这一点,尚且年轻的袁基根本不明白,他比起袁隗低一个层次,甚至比起年龄更小的王昊,还要低一个层次。
“呵呵。”
袁隗干涸的双眸凝视着袁基,良久才苦笑一声。
他倒不是觉得袁基傻,而是觉得自己辛苦培养了一辈子的接班人,眼界竟然还是这么低,待自己百年以后,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振兴袁氏呢?
罢了。
由他去吧。
抱着那所谓的尊严,彻底泯灭去吧。
袁隗长舒口气,摆了摆手,轻声道:“既如此,此战便由你亲自负责吧,我老了,累了,禁不起折腾了。”
袁基听出了自家叔父这番话中的落寞,但他还是坚定地揖了一揖:“叔父放心,哪怕战至一兵一卒,我袁氏也一定会拼到最后,绝不会令袁氏蒙羞。”
言罢。
豁然转身,离开了大殿。
袁隗则是默默转回了上首,从桌案右上角取出一卷书《孟氏易》,展开浏览。
这是袁氏的家学传承,先祖袁良研习《孟氏易》,官做到汉平帝时的太子舍人,而且开创了袁氏家学,并把《孟氏易》定为家学的指定教材。
袁良的孙子袁安传承祖业,学习《孟氏易》,一方面修身,一方面用于实践,最后官拜司徒,成为袁家第一个三公。
袁安的儿子袁敞,第三代袁京,都研习《孟氏易》,先后担任了汉朝的司空,而到了袁隗这一代人,同样靠着对《孟氏易》的研习,造就了名满天下,四世三公的汝阳袁氏。
虽然这卷家学传承,袁隗始终随身携带,但似乎已有许久没有读过,此时再拿起来阅读时,竟让袁隗有了全新的感悟。
书,还是那卷书,只不过,此时的人,与彼时的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二者的阅历、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知不觉中,袁隗竟全身心钻进了文字里,感受着老祖宗的智慧,任凭殿外战火焚火,喊杀声震天,依旧难以让袁隗有丝毫分心。
......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不知何时,殿外的金铁炸鸣声、厮杀声逐渐凋零,最终归于死寂。
正当袁隗读得如痴如醉时,丞相府的殿门被踹开,乌泱泱的兵马涌进来,将其团团包围,染血的利刃齐刷刷架起,凛然煞气赫然激荡。
及至此刻,袁隗才知道战事已经结束,不过,面对幽州锐士的围困,袁隗没有丝毫紧张,反而依旧神色如常地端坐上首,翻着书卷:
“王昊何在?”
“你可是袁隗?”
大将鞠义盯着眼前的老者,试探性询问道。
虽说四世三公的袁家早已经名满天下,但袁家的掌门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上的,鞠义不认识袁隗,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虽然能感受到眼前老者绝非凡俗,不敢轻易对他下手,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自家主公的,否则要他这个大将作甚。
“没错。”
袁隗放下书卷,面对森冷的兵锋,依旧泰然自若:“我便是袁隗,当朝丞相,王昊何在?老朽想要见他一面。”
“什么他娘的丞相,凭你也想见我家主公?”
“就是!你算老几,也想见我家主公?”
“信不信,劳资一戟捅死你!”
“......”
四周的将士立刻喧嚣起来。
眼前老者即将成为他们的戟下亡魂,竟也敢如此猖狂,简直是茅坑里点灯,纯纯找死的节奏!
“闭嘴!”
话音未落,鞠义毫不犹豫地打断,眈眈虎目迸射出万千凶芒,狠狠地扫过四周的弟兄们,吓得他们纷纷闭上嘴巴,不敢再言。
鞠义太清楚袁隗的身份了,他可不单单是豫州朝廷的丞相,更是中原各大士族的首领,他的一举一动对自家主公有着极大的影响。
这样的老头儿......
绝对不能用常理度之,何况自家主公也没有下令诛杀袁隗,万一有用,却被自己杀了,岂不给自家主公找事儿?
鞠义跟随王昊多年,非常清楚他的为人、脾性,即便要杀,也必须得到自家主公的准允,才能动手,否则非得吃不了兜着走。
袁隗捏着颌下一缕山羊胡,眸光如炬,态度恳切:“老朽与王使君也算是神交已久,如今不幸落败,有些心里话想要与使君说,还望通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即便是四世三公的袁隗,在这一刻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一句“还望通禀”,便彻底折服了大将鞠义。
鞠义身经百战多年,什么嚣张模样的人没见过?可像袁隗这般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竟还能保持儒雅气度的人,可着实不多。
当下,鞠义欠身拱手,态度极其恭敬:“太傅放心,末将这便派人通禀主公,至于我家主公会不会来见你,末将不敢妄言。”
瞧见没有,鞠义虽然是个武夫,但政治立场还是很鲜明的,因为在王昊的队伍里,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豫州朝廷的存在,就更别提所谓的丞相。
也因此,鞠义对袁隗的称呼,乃是当朝的太傅,即便小皇帝已经死了,依旧只能称之为太傅,不能随意称之为丞相。
濒死的袁隗倒也没有纠结所谓的称呼,只是缓缓点了点头,随即极其肯定地道:“放心,王使君一定会来的。”
鞠义摆了摆手,招呼身旁弟兄道:“速速传报主公。”
士卒拱手:“诺。”
旋即。
豁然转身,离开了大殿。
鞠义扭过头来,见袁隗再次捧起书卷,婉若无人的阅读起来,内心愈加敬佩,不敢造次,反而把手一招,示意弟兄们退守在殿外。
“将军,您为何对这老者如此尊重?”
“闭嘴!不懂别瞎说。”
“成王败寇,嚣张个卵子,若不是将军拦着,弟兄们早将他捅烂了!”
“你小子,幸亏你们没出手,否则主公怪罪下来,连我都保不住你们!”
“啊?这......”
“能决定此人生死的,只有主公,明白吗?”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