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副教授一行人终究还是悻然离去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一名男性拒绝了另一名男性的挑战,人们往往会视他如同懦夫,成为一个社会性死亡的人。
可如果这名男性拒绝的是来自女性的挑战,那么可就不仅仅是社会性死亡那么简单的事情,而是整个家族上下的所有人都要被指指点点了。
没有哪个俱乐部或沙龙会愿意接受这样的成员,没有哪个学术期刊愿意接受这种人的投稿……在大学内部,即便不会被当场解职,薪资待遇也免不得被人事和财政部门挑刺削减一番,就连副教授的地位说不定也会被觊觎者无休无止地弹劾……
可接受决斗同样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若能击败对方倒还好,别人只会觉得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一旦撞见个剑术或枪法高超的,反倒被对方给打败,甚至是“失手”击杀了的话……
莫罗副教授显然是个利益至上主义者,这一点从他不顾事实地站在对面那方就可以看得出来。
面对这种两难的选项,他很快便表示了愿意与研究社一方和解的意思。双方在约定不会在此事上继续追究,同时也不会将此事向外传扬之后,他很快便带领着那三人离开了这里。
临别之际,三人组中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女人特意在途经克拉丽丝身边时低语了些什么。从口型上推测,估计是“这件事还没完”诸如此类的。
“……我认识那个人。”等到那一行人彻底离去之后,露易丝这才开口道,“她是奥尔良公爵家的小女儿。”
听到了这条线索,卢平心中顿时了悟——
奥尔良家族,在另一条世界线上也被叫做奥尔良-波旁家族。如名所示,他们正是前波旁王室的旁系亲属。
但与大革命时期的大多数旧贵族不同,当时的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二世曾热心支持革命事业,在国民议会上发表过支持自由平等的言论,甚至还参与攻占过巴士底狱。
尽管他的这一系列行动被广泛认为是一种政治投机,且这位“平等公爵”最终还是在恐怖时期被雅各宾派送上了断头台,但这却并不影响奥尔良家族身为旧贵族,在革命党人中的特殊地位。
1815年,当拿破仑皇帝重返执政,并在滑铁卢取得那场辉煌大捷之后。新一代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三世,也就是另一条世界线中的法国七月王朝之主宣布举家拥护拿破仑皇帝的统治。
这被广泛认为是奥尔良家族最成功的一次政治投机——作为支持大革命的表率,以及旧贵族归顺波拿巴王朝统治的代表,奥尔良家族得到了皇帝的极大优待。不仅被允许合法地恢复旧王朝时期的头衔,其家族成员亦多在帝国政界担任要职。
因而在一百年后,已成为铁杆波拿巴派成员的奥尔良家族反倒是最想与波旁余孽划清界限的一批人——那个女人故意向克拉丽丝学姐及神秘学研究社出手,只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这样一来似乎就解释得通了。”卢平点了点头,“那个女人应该才是这一系列行动的真正策划者,而莫罗副教授则是在奥尔良家族许诺的利益之下,专门用来针对学姐的一杆枪——”
“……抱歉。”一直没有说话的克拉丽丝向他们低下了头。
“这不是克拉丽丝小姐的错啦!”露易丝出言安慰道,“分明是那些家伙主动过来挑事的!”
“但不管怎么说,将二位卷入这次事件中的依然是我……”
“学姐觉得我们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吗?”话音未落,卢平便打断了她这自怨自艾的发言,“比起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如先好好考虑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是,是啊!大家一起想办法的话,肯定比一个人苦恼要有效率多了!”露易丝点头应和。
“二位……”克拉丽丝阖上双目,随即缓缓张开,“的确,一个人抱怨的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先去用餐,然后再慢慢思考应该如何去做吧。”
然而,尽管已就此达成了共识,但他们三人思考了一整天,到头来也未能得到一个合法而可行的解决方案。
……
时间很快来到周日。
为这一问题烦闷了数天,却根本无从排解的克拉丽丝踏出校园,久违地回到了位于巴黎郊外枫丹白露的故居。
与外人对她千金小姐的印象相反,少女是搭乘廉价的有轨公共交通,而非贵族家常见的私人马车出行。
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她崇尚节俭、能省则省的个性——在这个年代,维护马车、供养马匹的花费着实太过惊人,而她和母亲已经很久没有非要用到私人马车不可的需求了。
……是的,尽管能够勉强维持住他人眼中相对体面的生活,但相较于前王室之女的身份,这样的生活水平却堪称“赤贫”。
少女非常清楚自己在家族中的定位:并非是他们对外宣称的,与国内保皇党联系的使节,仅仅只是宣扬波旁家族仍“存在”于境内的道具。
就像是一个拿不到心爱礼物的小孩,只能愤怒地在橱窗里的商品上张贴印有自己名字的标签,仿佛能以此将其据为己有一样。
他当然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至少亲戚家的叔叔阿姨——作为保王党主力的旧贵族们——能够看到孩子的努力,进而出于鼓励、怜悯、或是其他什么理由地给他一点其他的物质奖励。
这便是克拉丽丝·德·波旁——波旁家族张贴在巴黎的那张标签。她的出生在家族中本就是一个意外,是前任家主马德里公爵的次子与诺曼底一个小贵族之女爱情的产物。
显而易见的是,这样的婚姻对波旁家族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而为重夺王位已然陷入疯魔的前王室,恰恰需要从每位家族成员身上榨取最大的利益。
正因如此,这场结合从一开始便受到了来自家族的强烈反对,最严重的时甚至一度接近闹翻。
在此情况下,人生的前十年中,克拉丽丝根本没能从父母之外的亲戚那里得到任何的关爱。十岁那年,父亲英年早逝,在家族中失去倚靠的克拉丽丝母女更是几乎只能相依为命。
而这也正是她能够胜任这一重身份的最大理由——不同于象征波旁家族与旧贵族盟约的其他孩子,她的身份实在是太过无关紧要,以至于被波拿巴皇室逮捕诛杀也不会感到丝毫可惜。
倒不如说,成为一位“殉道者”,才是家族长辈为她安排的,能为前王室赚取到最大名望与利益的道路——可惜早已洞悉了他们虚弱本质的拿破仑皇帝只是嗤笑着冷眼旁观,从未对她采取过任何措施。
得亏如此,她和她那位不事生产的母亲才能在巴黎这座欧洲最顶尖的城市立足,生活水平相较十年前也有了大幅的提升。
与家族的大部分成员不同,克拉丽丝从未有过半分保王党的信仰——倒不如说与之恰恰相反,她对受波旁王朝多年压榨的民众充满了同情,也对推翻旧王朝的人民充满了敬意。
可尽管她对这个国家抱持着深沉的爱,人们却多以不加遮掩的敌意对她进行回报:底层民众仇视她前王室的身份,中产阶级生怕与她扯上关系,资本家及大贵族更将贬低她作为一种政治表态的方式。
克拉丽丝在巴黎的生活虽然相较过去还算优渥,却并不合她的心意。因为家族的缘故,少女受尽了与她容貌与年龄不符的冷眼,又因为家族的罪孽,她总是默默忍耐着这一切欺侮,几乎没有做出过太多的抵抗。
正因如此,她才会沉迷于神秘领域的知识和力量;也正因如此,当曾经的神秘学研究社以平常心对她之时,少女才会感受到莫大的救赎。
这个她仅仅待了一年有余的冷门社团,事实上早已成为了少女的精神支柱。为此,她才会在那场变故之后接手了这间濒临解散的社团,并将为保护它不惜任何代价。
但今天,至少今天——
——在彻底忙碌起来之前,至少让她多陪陪自己那可怜的母亲吧。
抱着这份微不足道的祈求,少女走向了母亲的居所。
那是一栋古旧的巴洛克式庄园,外墙以洁白的砖石砌成。尽管建筑主体已有些年久失修,壁面大部亦被翠绿的爬山虎覆盖,仍不能掩盖作为前王室庄园的那份富丽堂皇。
可在真正靠近这令人怀念的故居之时,克拉丽丝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看见一辆马车正停泊于荒废多时的马厩附近,拉车的马儿百无聊赖地用蹄子刨着地面,似乎不敢相信这两脚兽的地盘竟无半点草料可供它享用。
克拉丽丝当然有理由感到奇怪——她们家上次有客人拜访,几乎已经可以追溯到数年之前,巴黎仅存的少量保皇党人还对波旁家族抱有期望的时代了。
可事到如今,又有谁会特意拜访她那位连波旁家族正式成员都不算的母亲?
小心翼翼地走到木质的大门面前,出于谨慎起见,少女先是轻轻敲响了房门。
接连数分钟无人响应之后,她这才用钥匙打开门,踏入了房中。
迈入玄关,从狭长的走廊间穿行而过,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却传入到了少女的耳中:
“夫人,您应该知道,我们都很担心您女儿的情况……”
是莫罗副教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克拉丽丝用力掩着双唇,几乎要忍不住叫出声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略显低沉却又不失雍容的女声:“不要再说这种您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了,副教授先生——说吧,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请,请别开这种玩笑,夫人。事实上,您这里又有什么什么是我非得到不可的事情呢?”副教授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好吧,这种东西或许存在,但能与奥尔良家族的友谊相媲美的却唯有一件——”
“那又是什么,副教授先生?”
“当然是您,尊敬的夫人!您的美丽就像那月下的鸢尾花,只要您愿意答应我的求婚,哪怕是奥尔良家族的请求,我也……”
“够了!”
再听不进他的这些污言秽语,克拉丽丝当即推门而入。
她紧盯着那愕然回头,仍带着诧异之色的中年男人,双眼中仿佛正冒着火:“我本以为您至少保留了一丝作为人类的礼义廉耻的,莫罗先生。可您——您看看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这是……”
“不必心急,克拉丽丝。”然而率先出声阻止她的却正是她敬爱的母亲。那个端庄而雍容的女人竖起右掌,语气平淡得仿佛没听见对方那轻薄的话语。
“您是在侮辱我吗,副教授先生?”她说,“是想在践踏了我这干瘪的老女人后,将这一切都告诉德·奥尔良的先生们,好让他们更欢快地在皇帝面前嘲笑我们?”
“岂,岂敢如此啊,夫人!我刚刚说的句句属实,只要您满足我的请求,我便永远不会再为难您的女儿……”
“母亲!您……!”
“若放在过去,对这种不着调的请求,我根本连听都不会听。”波旁夫人缓缓开口道,语气中带着一分惊人的平静,“那是因为我必须以身作则,教会你作为一名女性的尊严,绝不能容忍任何影响你教育的事情发生。”
“可现在,你已经是成年人,不再需要我教你这些了。”她接着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也有自己难以割舍的东西。”
“那您呢,母亲?您又会如何自处?”少女只感觉自己的声音开始发涩。
听到这句话,波旁夫人难得地沉默了片刻:“我们已经困难了这么多年了,克拉丽丝。我们都知道,一时的困难迟早是会过去的……”
“够了!请您不要再说了!”
带着莫大的悲伤与绝望,克拉丽丝看向沙发上已开始浑身不自然的副教授。
“说吧,莫罗先生。”她问道,“公爵先生需要您让我做些什么?”
“首先——”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优势地位,副教授好整以暇地开口道,“您需要先解散神秘学研究社,我们才能再谈其他事情。”
少女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就连双腿都险些失去了站立的力量。
她将双手十指紧紧攥至发白,几乎要滴出血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带给她一点点发声的勇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