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希言正神情专注地拿着一把软尺,在几艘停泊得整整齐齐的大船间来回穿梭。
这些船只船体宽大,甲板上雕饰精美,气势恢宏,宛如水上巨兽。若是配上些水手武器,拿出去攻打县城都绰绰有余。
他每到一个位置,都会停下身来,细致地量测着船舱的宽度与高度。
时而眉头紧锁,似乎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什么。时而又微微点头,满意于所得的数据。随后,他迅速移至船舷边,测量着每艘船的吃水深度记下。
周荃站在不远处,双手抱在胸前,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忙碌的何希言。
起初他还试图从中找到些乐趣,心想一个小小的税吏,能翻出什么浪花?但不久之后,新鲜感便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索然无味。
“这鸟公人,也不知道要从帮里面敲走多少银子,不如老爷我一脚把他踢到水里去。还是一叉子把他搠死,免得弄脏了河水。”周荃心中暗骂,目光中隐约透出一丝凶狠。
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转身找了个树荫下的石块坐下,幻想着如何杀死这位税吏。
然而周荃并未意识到,就在他沉浸在这些血腥幻想时,何希言的行动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何希言看似在船上来回跳跃、腾挪,动作随意,实则暗含玄机。
他的每一步、每一次停留,都从衣袖中撒出一些白色的粉末,丢进角落。那些粉末悄无声息地融入船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何时,他的手被船钉刮破了一条细小的伤口,血珠顺着指尖缓缓滑落,滴在船舱的角落。何希言不动声色,轻轻用手指蘸取了几滴血液,以血为墨,在几艘大船的隐秘角落刻下了复杂而精细的符阵。
若非修行有成之人,绝难察觉。
“嗯,这样就差不多了。”何希言轻轻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十分满意。
远处的周荃见何希言停下了动作,站了起来,带着一脸虚伪的笑容走了过来。
“周头目,”何希言忽然转身,对着周荃轻声说道,“你们往年报的数,可是隐瞒颇多啊。”
周荃面色一沉,却依然挤出一抹虚伪的谄媚:“官爷说笑了,这些船都是帮内的全部家当,哪里敢有半点隐瞒?”
“这些船的规模不小,按照你们报的数,恐怕远不止这些收入。”何希言目光冰冷,手中的软尺往腰间一收,“若是再多隐瞒,恐怕不仅你头目难做,整个黑沙帮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周荃脸色一变,心中暗骂何希言不识时务,但表面上却依然堆着笑:“咱们黑沙帮一向守法,绝不敢乱来。您要是不信,我这就带您去账房,仔细看看账目。”
“账房?正该去看看。”何希言目光一凝,淡淡说道。
周荃硬着头皮点点头,领着何希言,来到了水寨深处的账房。
账房内灯光昏暗,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陈旧的纸墨味,屋内的摆设简陋,只有几个木柜。
屋内正中,一位身材消瘦、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正埋头在桌前翻阅账簿。听到动静,他抬头瞥了一眼何希言。
“周荃,这是谁?”中年账房先生语气冷淡。
“这位是大头目交待过的那位官爷,要来查查账本。”周荃在官爷两个字上咬的很重。
账房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官爷既然是来清点账目,自然是欢迎的,这不,账簿都在这儿,您尽管查看。”
说着,他随手将几本账簿推到何希言面前。当然,这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何希言随手翻阅账簿,这些账目看似详尽,实际上篡改的痕迹极为明显,不仅记录混乱、重复,还故意遗漏了不少重要的收入和支出,显然是想蒙混过关。
不过,有几笔特别的记录,吸引了何希言的注意。
“十六日,出钱二十万贯,得牛十七头,付大头目丁健。”
“十七日,出钱三万贯,得白法螺一双,付大头目丁健。”
何希言眉头微皱,心中疑惑:“牛十七头?白法螺?黑沙帮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将账簿合上,声音冷冽:“这账簿上漏洞百出,恐怕你们自己都不信吧?”
周荃和账房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账房先生强笑道:“官爷,这账簿都是帮内管事亲自核对过的,绝对没问题,您要是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来。”
“疑问?”何希言冷笑一声,手指在账簿上轻轻一点,“这里的数字,和去年的都对不上,你们当我是傻子吗?”
账房先生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官爷,您说笑了,绝不会有错。”
“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过会再来查账单,先出去走走,希望你们能够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何希言猛地把账簿丢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转身便要离开。
周荃和账房先生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慌乱。等到何希言走出账房,周荃低声道:“这鸟公人什么意思?”
账房咬牙切齿道:“还能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这些账目是假的,分明是在等我们打点,想看我们有多少诚意。”
“拿了大头目的东西还不够,一个小小的税吏,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了!”
周荃皱眉,心中暗骂何希言不识相。但很快,他的脸色一变,眼中透出一丝惊慌:“不对,他走的方向是……上师们住的房间!”
说罢,周荃立刻追了出去,但他发现那个看起来猥琐的税吏,此刻脚步却快得出奇,等他赶到时,何希言已经站在了一座吊脚楼前,正打量着这座建筑。
“官爷好脚力啊,只是你跑这边来干嘛?”周荃面带笑意,拍了拍何希言的肩膀,试图将他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怎么,我不能来?看你们这吊脚楼像是新起的,莫非是里面藏了什么好宝贝?”何希言淡淡道,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周荃心中一紧,赶忙说道:“官爷说笑了,这吊脚楼不过是帮内闲杂人等住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
“哦?”何希言不置可否,忽然抬步朝吊脚楼走去。
“官爷,不方便——”周荃想上前阻拦,但何希言几步之间已然踏上了楼梯。
吊脚楼的门被猛然推开。
何希言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踏入这间让周荃如临大敌的吊脚楼。
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那气息又恶臭又甜腻,仿佛沉积了无数年的腐朽与血腥混合,令人作呕,宛如置身于无间地狱。
吊脚楼内,光线昏暗,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三色帷幔——蓝、白、黄,颜色诡异且鲜明。何希言瞥了一眼帷幔,发现其上绣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这并非虞国的文字。
帷幔之下的阴影深处,光线无法触及,何希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隐约间,他仿佛能听到轻微的低语声,若有若无。
房间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幅诡异的挂画,隐隐约约能够看出人形来,而且顶部还有一圈毛发。
挂画隐隐透出的纹理和光泽,竟与生者无异,显然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手段以人皮制成的。
画中是一尊三眼护法神,神像面目狰狞。
何希言的目光落在那幅诡异的挂画上,那尊三眼护法神正用那怒火中烧的眼神与他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神像手中的法器散发着森然的寒意,似乎随时都会化作一道凌厉的斩杀,这个胆大妄为的冒犯者彻底摧毁。
转头移向房间中央的桌子,那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形状怪异的碗。碗的外沿镶嵌着金边和绿松石,显得异常华贵。
可再仔细一看,碗的形状竟似乎是由某种圆形的头骨打磨的。碗中盛放着一些颜色粉嫩的残渣,那些残渣仍在微微蠕动。
而在桌子四周散落着一些凌乱的骨骼,有些骨头上甚至还残留着明显的撕咬痕迹,如同过后随意丢弃的残渣。
有些骨头的颜色已经发黄,有的甚至泛出一丝诡异的青黑色。
“你这鸟公人非要自己寻死,跑到上师的们的房间。果然被吓到了,呆傻的像是一只鸡。老爷我手快,不消几刻,保管教你上路,让你早死早超生。”
“砰~”
周荃把门闭上,面露凶光,缓缓来到何希言的背后,看到呆在原地的何希言,不禁暗笑。
想了这么久,他决定还是亲手捏死这个小吏比较好,而且要先把那张嘴给撕开。
周荃猛地往下扑了过来,却发现扑了个空,何希言的身形却如同鬼魅一般,轻轻一侧,便轻松躲过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一脚侧踹,精准无误地击中了周荃的膝盖。只听“咔嚓”一声细微却清晰的骨裂声,周荃的膝盖瞬间弯曲,整个人失去重心,跪倒在了地上。
“周头目,你这么客气干嘛。”何希言伸出手,像是在搀扶周荃。
当周荃再次抬头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愕不已。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猥琐无能的税吏,没有任何惶恐之色,此刻却挺直腰板,目光冷冽如刀。
周荃只觉得一股寒意传遍全身,他张大了嘴巴,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何希言那只来搀扶周荃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指尖已经沾满了血迹。
周荃艰难地低下头,视线触及之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猛地喷涌而出,迅速将他身上的背心染得通红。
他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了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周荃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每一次颤动都伴随着鲜血的飞溅。“你......不是......”
周荃拼尽全力,想要挤出这几个字,但喉咙上的伤口如同破风箱一般,只能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声音,连同微弱的气息一同泄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