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被禁足的三王爷听见这动静,烦躁地用力,手中的毛笔顿时在宣纸上落下一道极重的墨痕。
“谁家娶妻?”
打听的下人很快回来。
“回王爷,是长宁郡主的灵柩回来了。”
虽然匆忙,但灵堂已经搭好,安南侯府上下皆被白绫遮盖,就连花园里开的喜人的月季也被蒙上了白绫。
无悔大师带着一众沙弥在灵堂守着,老和尚才见到艾云烨,便惋惜地叹了口气,一甩袈裟一声念佛。
艾云烨垂眸,跪在蒲团上,低声念着往生咒。
两日后,‘长安郡主悲痛过度昏死在长宁郡主灵前’的消息长了翅膀似得飞走。
而谣言乱窜的时候,艾云烨正抱着个小手炉,虚弱无力地靠在软榻上,和大佬下棋。
“不算不算,这步不算!”天山尊者再度把棋子收回手中。
艾云烨眼皮子抽了抽,小脸上满是绝望与苍白,只得用眼神朝着送茶水的知秋发出求救的信息。
丢给自家主子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知秋垂首,避开了她的目光。
“十二如何了?”
“小姐放心,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二姐说接下来只要静养着就好。”知秋哑着嗓子答话。
身为长宁郡主的贴身丫头,她这几日也在灵前狠狠地哭了几场,眼皮上现在还泛着浮肿。
“该你了。”天山尊者敲了敲棋盘,不满地道。
瞄了眼被挪动过的白子,艾云烨悲哀地叹了口气,认命般的接着落子。
她原本只想着做戏做全套,谁知道这身子受不住,真的昏死过去。
这下可好,二哥也不知道怎么的,为了防止她逃跑,竟请动了这位看着她。
看着她就算了,还一直追问‘小妹’的下落!
难道她要把自己劈成两半么!
气!
“小女娃,你老实告诉本座。”天山尊者看她一副快被玩废了的模样,只觉着心情愉悦,连带着同她说话时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笑意。
“前辈请说。”
“艾家到底有几个女娃?”
艾云烨一怔,无奈地看他“自然是两个,不过…”
“其中一个已经去了极乐世界。”
听到这个回答,天山尊者眼中露出一丝了然,漫不经心地问。
“艾云烨那丫头什么时候出来?”
“啊?”艾云烨呆了一瞬,聪明地撂下手中棋子,笑嘻嘻地看着天山尊者,腆着脸过去撒娇。
才凑过去,又忽而换上了一副凄惨悲切的面孔“前辈…”
她变脸如翻书,天山尊者眼皮子一撩,不是很想理她,又转而道:“尘儿此番遇劫,亦是心性不足的缘故,本座打算带他游历一段时间。”
艾云烨狐疑地看着他,试探着发问:“前辈的意思,是要我给父亲修书一封告知此事?”
“本座觉着,他跟在亲人身边比较合适。”
艾云烨脸色微变“可是…”
天山尊者的意思,是要五弟与她同行?
可是三爷在那件事上栽了两次,想必那处必定是危险重重。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顾虑,天山尊者语气平淡:“本座的徒弟,本座还是护得住的。”
又思量了一瞬,艾云烨才咬牙应下。
这段时间来,落井下石的人不少,可暗中出手相护的人更多。
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官场世家自有艾云柏撑着,江湖中人,则由一个披麻戴孝的丫鬟和一个看起来尚且稚嫩的小公子接待。
间隙中,艾云柏颇为感叹地看着那个丫鬟。
原本以为这个丫鬟不过是个简单的替身,没想到待人接物的本事倒是不俗。
扮成凛冬模样的十一:……
逍遥楼施恩无数,同样树敌无数。
也不是没有来挑事的,只是头一批人不赶巧,正好撞上了天山派来帮忙的弟子。
这一坨子人尚未进门,便看见那群弟子呼啦啦跪了一地,对着一个白发青年叫老祖宗。
吓得这群人当时便打道回府,离开前还老老实实地上了炷香。
艾云烨知道后惋惜地摇头,可怜三爷一片苦心,在安南侯府附近安插了不少人手。
他们怎么能这么潦草的就走了呢?
艾云铭赶回来的那天晚上,正是头七。
大将军恪尽职守地护送皇上回宫后便策马赶回,停在灵堂外却不敢入内,许久,才转身坐在了门槛上喘息。
艾云柏见状,打发了所有人,直到宾客散尽,才走到艾云铭的身旁席地而坐。
艾云尘上前,三个兄弟排排坐。
许久,艾云铭才忽而开口:“我这个大哥是不是很没用。”
所以才让自己未及笄的妹妹背负这么多。
艾云烨跪在蒲团上,口中还念着经文,十一欲劝,但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安静地离开此处,将这个地方留给他们四个。
只是在路过艾云烨的时候,压低声音道:“郡主,三爷传信,约您子时相见。”
嗯了一声,艾云烨轻飘飘地道:“本郡主就在这里守着姐姐,他若是有胆子,便来。”
十一按照剧本,摆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低声叹息:“是。”
一直到此处无人,艾云铭才感叹“咱们兄妹几个多年来难得相聚,没想到日后却再难聚齐。”
糙汉子红着眼眶说出这么一句话,原本知道‘艾云汐假死’的两人也是鼻头发酸。
艾云铭又问:“地方可选好了?”
“三姐说过,要化了她,撒到北境去。”艾云烨答。
挫骨…扬灰?
艾云铭打了个寒颤,背对着艾云烨,没有动。
许久,僵硬的肩膀才缓缓放松,这个男人蒲扇般的手掌捂着脸,从喉中发出一声含糊的应答。
“爹怎么说?”
“爹应了,传信让小妹扶灵。”艾云柏说:“皇上也准了。”
“瘟疫之毒又起,北冥蠢蠢欲动,爹说,”艾云柏的喉结滚了三滚,才将剩下的话说出来“说让大哥做好准备。”
他看到信时简直无法相信,这个素来爱护两个妹妹的父亲,究竟是以怎么样的心态,在简单的提出让小妹送骨灰去北境的要求后,用剩下的大半篇幅写了北境的状况。
仿佛三妹之死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事。
“逍遥楼那边呢?”艾云铭问。
“师父下了江湖令,那些江湖人明面上不会找艾家的麻烦。”艾云尘带着稚嫩的声音响起:“但逍遥楼那边…师父说是逍遥楼内部事,天山派不便插手。”
更遑论艾家忠义,本就受江湖豪杰敬重。
“三爷本就是三姐选择的继承人。”艾云烨再度重复道。
她可不想艾家和逍遥楼对上。
“小妹,你跟大哥说句实话。”艾云铭道:“可是三爷害的小妹?”
艾云烨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答的干脆“不是。”
“那你那日。”
“当时是被气糊涂了。”艾云烨深吸一口气,撑着地面站起身“后来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苦笑一声:“总不能叫他的心思白费。”
自动将她口中的‘他’理解成了自己的妹妹,艾云铭冷静地可怕“黎歌可是被她救下了?”
“大哥,可有话要对三姐说?”艾云烨反问。
气氛顿时压抑又诡异,最小的艾云尘的小脸又是一阵发白,被逼的几乎喘不上气来。
艾云铭深吸一口气,坐在门槛上没动弹。
“让她好好地就行。”
艾云烨眨巴了下眼睛,稍微有那么一丢丢的小崩溃。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天山尊者看出问题就算了,怎么大哥也看出来了呢?
难道她这回假死很失败?
察觉到艾云烨屏住呼吸的谨慎模样,艾云铭疲惫地道:“大哥总有种感觉。”
“你与她,绝不会独活一人。”他说。
艾云烨险些被气笑,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来,但双腿却因为跪了太久没了知觉,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地,胳膊肘重重地磕在大理石地板上,疼得她直抽冷气。
听到动静,三个男人一慌,急急起身,大步走到她的身边。
抬手将人从地上扶起,看到这张憔悴不堪的面容,艾云铭怔愣了下,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恐慌。
——小妹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三妹不会真的没了吧?
这么一想,这个糙汉子竟然红着眼眶,几乎要落下泪来。
艾云烨扶着他的胳膊勉强站稳,小心翼翼地活动着腿脚,好半晌血液才流通。
雾楼地下
狭小潮湿的房间内,温润的男人盘膝坐在小床上,狭长的星目轻阖,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
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好似在调息。
“啧,跟个老鼠似的,缩在这种地方。”
戏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三爷睁开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当年姓苏的小子求着你接手逍遥楼你都不愿,怎的如今却肯了?”那个声音又问。
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该不会是真的栽在那小娃娃手里了吧?”
“啧啧啧,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按了按额间暴起的青筋,独处时三爷对这位明显没了方才的恭敬,言语间就像是对待多年未见的损友。
“与你无关。”
“别这么说么。”天山尊者顺顺当当地推门而入,那看起来结实的门栓在霎时间化作灰飞。
“逍遥楼亦正亦邪,乱的跟染缸似得,你想当一派之主,我把天山派掌门的位置给你玩?”
三爷再叹一口气:“我并非接手逍遥楼,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再言,天山派派系复杂,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可不是什么善茬。”
“啧。”天山尊者烦躁的一甩头发,走到他的床边坐下“腾点地。”
“我不喜欢那丫头,身上的血腥味太重。”天山尊者摸着鼻子,不悦地皱眉:“跟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眼神有时候跟你这个老妖怪似得。”
不喜欢他这个描述,三爷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
偏偏天山尊者还在嘀咕“说她凉薄吧,却是个有心的,对兄弟朋友也算是有义气。说她有心吧,感情这种东西竟然说舍就舍,实在是太过冷血。”
“能拿糖豆充当蛊毒的小骗子,自然和旁人不同。”三爷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当着天山尊者的面,悠哉悠哉地吃下今日份的解药。
偏偏小二那丫头拧着一根筋,非要觉着小骗子背后收揽了医者,一日日地为研究解药操碎了心。
“你也会喜欢她的。”三爷笃定地道。
“赌一把?”天山尊者不信邪“你若输了,我要你身上的那块魂玉。”
“有了金丝灵,要魂玉何用?”三爷拧着眉头,这东西早些时候天山尊者便为了艾云尘找他讨过,可现在有了金丝灵,何必再多此一举?
“小二已经炼制完成,寻个合适的时间给你的徒弟喂下去便好。”三爷说。
“我若是输了,这一趟本座保她安全。”天山尊者下注。
“好。”三爷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有丝毫地迟疑。
“这么有信心?”天山尊者似笑非笑地看他。
勤政殿中,灯火通明。
陆鸿泽跪在地上,如玉公子紧咬着下唇,红着眼眶求皇上做主。
“父皇,儿臣蒙冤至今,不敢申诉,只求父皇还儿臣一个清白。”
“清白?”陆鸿煊轻哼一声:“二哥当初擅闯的是长安郡主的院子,毁的分明是长安的清白,如今却在这里问父皇要清白,这又是何道理?”
九五之尊疲惫地揉着眉心,不耐烦地看着这在殿前争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兄弟俩。
乱了,自打长宁那个没城府的东西自爆身份起,一切都乱了。
他又看向站在一旁表现得宁静温和的太子“太子,你怎么看?”
“父皇,”太子上前一步,对着皇上行礼“当初三弟所为,儿臣有两点疑惑。”
“说。”
“其一,当日三弟指认长宁郡主时,儿臣也在场。从当日情况看,想来父皇早就知道长宁郡主的身份,并有意替长宁郡主遮掩。”太子不急不缓地说。
“儿臣想问三弟,上有父皇小心遮掩,下有长宁郡主谨慎隐瞒,三弟又是如何知晓长宁郡主的身份的呢?”
难不成你三王爷手眼遮天,上可应付父皇,下可对付逍遥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