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又行了三十里,车夫叼着烟斗,说过了前面那个村,再有两里路就能看见一个还不错的酒楼,到时在那歇息,这个村子不大,破屋烂墙,比惊鸿山那些村落还差,大白天的,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待马车走到村头,贪豺帮一行人停着,马车对路况要求较高,速度也快不过这群骑马的人,车夫知道有好几小路能超过他们,因此并不太惊讶。
王负剑老远听到有人在哭,他掀开帘子,看见贪豺帮众人正围着好像一家三口的人,男人倒在血泊中,妇人一边失声痛哭,一边求大爷饶命,妇人就是普通的农村妇女,皮肤粗糙,黄中带黑,一身粗布麻衣,和一旁的窦心南比起来简直像只土蛤蟆,这只土蛤蟆不断哀求,请求放他们母子一命,他们母子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
农妇的孩子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破旧草鞋,嘴唇、双手被冻得通红,他木讷地望着父亲的尸体,大脑空白,待看向痛哭流涕的母亲,也开始忍不住想哭,但他又不敢哭,眼前这群陌生人、这群凶手实在太可怕了。
一个帮众蹲下来,拉着小男孩颤抖的手道:“喂,我说的你听见了吗?跟着我们去谪水城吃好吃的,住好房子,再找几个漂亮的小媳妇,一辈子前途无忧,不好么?而这个村子,这个家是阻止你美好生活的障碍,我们已替你清除了一个,接下来该你了。”
那人将一把带血的匕首放在小男孩手上,小男孩懵懵的,眼中满是泪花,他觉得这些人说的有些道理,但内心深处是抗拒的,他想要美好生活,可他也想要娘亲和爹,爹好像睡着了,看着娘亲这么撕心裂肺都不安慰,爹,你醒醒,你醒醒啊。
那帮众忽然凶狠道:“你不杀你娘,我们就把你娘俩全都杀了,把你切成八块喂狗!”
小男孩吓得哆嗦,头脑胀痛,他看着手中的小刀,又看向不再哭泣的娘亲,妇人抹了两把脸,强挤出一抹温暖的微笑。
“阿多别怕,你父亲睡着了,娘亲也想睡,你帮帮娘亲,完了你先去大城,我们以后去找你,好吗?别怕,别怕……”
妇人抚摸着小男孩的脑袋,红肿的眼中满是爱意和不舍,她抓着小男孩的手,猛地一用力就要将自己捅死,她绝望地痛叫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匕首似乎不似看起来那么锋利吓人,竟不是很痛,很快她发现自己没有流血,低头一看儿子手中的匕首不翼而飞。
当妇人看见匕首掉在地上,同时也看到一个人影,这人高猛雄俊,背着两把剑,穿着打扮和这群凶手不一样,衣服上没有豺像,她忽然燃起一抹希望,心想这个该死的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吗?
王负剑剑已回鞘,贪豺帮众人堪堪反应过来,目光惊讶,暗叹这种速度的确很快,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先前窦心南所言。
“哦?是王兄弟?王兄弟不好好赶路插手我贪豺帮事务作甚?”
葛烈故作惊讶,他装模作样,其他人就没那么好演技了,摆明了就是在这等王负剑。
王负剑道:“阁下在这何为?”
葛烈解释,在藏马谷他们折了一个兄弟,得找补回来,本来想邀请王负剑加入,奈何王负剑不感兴趣,那么只能按照惯例,找一个少年小孩带回去慢慢悉心教导,这样培养出来的帮众忠心能干。
王负剑认为这种行径和土匪无异,葛烈不悦,说他们贪豺帮是谪水城城主府认证的帮会势力,怎么能和土匪相提并论,让王负剑莫要乱说,否则大伙儿会不高兴的。
王负剑没有过多纠缠,只问小孩父亲是不是他们所杀,是不是要让小孩杀死母亲,他得到肯定答复。
“喂,我说姓王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们贪豺帮做事何须向你一个神畜解释?”
“你以为你谁?谪水城城主?别说杀一两人,就是把整个村屠了你猜城主会管不?”
“是啊,每天那么多人杀人劫财,你不去管,偏偏跑来找我们贪豺帮不痛快,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帮众早就看不惯王负剑了,这会儿直接不装了,一个比一个嚣张,认为理所当然,之前只有一部分围着,这会儿纷纷或按刀剑柄,或勒马上前,他们人多势众,不带怕的。
正说着,小男孩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两只细胳膊紧抱王负剑的一只腿,哇一声大哭起来,脑袋颤抖,声音哽咽道:“大哥哥救命!这些人杀了……杀了我爹,还让我杀我娘亲!阿多好害怕!”
农妇没敢吱声,她见王负剑一表人才,出手相助,却又听这群人叫‘王兄弟’,暗想难不成是一伙的?她只希望双方内斗,她则有机会带着儿子逃跑。
王负剑低眉,看见小男孩像条小狗一样求救,他望着这破旧的村落,心有所感,仿佛回到原先世界,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农村,看见正被人欺负的泥泞小王负剑,王负剑不由心中一酸,一直以来,他追求变强,可何时才能真正强大?难道要对这悲惨的一家,对这可怜的小孩熟视无睹吗?马车本来已驶过去,他忍不住回来。
王负剑痛恨自己的犹豫,痛恨自己的弱小,他不是城主,不是真正的强者,即便现在热血冲顶,怒火攻心,他也只能忍着,他知道这八成是贪豺帮逼他就范的诡计,于是干脆直截了当地问要他如何才能罢手?
“哎呀呀,王兄弟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般,我们其实也是为了这孩子好,如今这年代心不狠,活不了,更别提什么美好前途了,不过你既然开口了,那我也就直说了,你知道,我很喜欢你的剑,你把剑给我,只要一把,我们贪豺帮有原则,拿一半,留一半,绝不干那种竭泽而渔的混账事!”
葛烈搓着手,目光终于不加掩饰,灼灼盯着王负剑背后,王负剑二话不说让对方选一把,葛烈知道两把都是宝剑,只是都缠着布,看不清,他没进一步要求打开,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灰发男人,选走一把。
葛烈双手接过剑,兴奋不已,遽然严肃道:“王兄弟,剑是你自愿给我们的,日后你若让你惊鸿派来讨要,或者偷抢,嘿嘿,这对儿母子以及其他村民都会因你而死!”
“好。”
王负剑回敬道:“剑已给你们,倘若这对母子还出了事,或者其他村民出事,那我和你们不死不休!”
这话他说得轻飘,目光幽冷,葛烈知道这种刚入江湖的年轻天才大多急公好义又极端气盛,一旦暴走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下承诺,他一定让母子活得好好的,也绝不侵犯该村,况且他的目的是剑,都到手了,根本没必要做那种食言而肥,斩尽杀绝的事。
葛烈让手下拿一些银两、食物出来,算是给这对母子的补偿以及男人的丧葬费用,没再待着,对王负剑道了声谢,带着众人在一片欢呼声中扬长而去。
农妇赶紧拉着小男孩给王负剑磕头道谢,王负剑拒不接受,他说他出手相救便谢,若不救岂不是要恨?他强调,他出手只是他想出手,不用谢,也不用感恩,好好活着吧。
王负剑不再停留,回到马车,离开村子,母子跪送,王负剑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母子二人岂会忘记,劫后余生,母子趴在丈夫尸体旁边抱头痛哭,小男孩泪眼婆娑地望了远去的马车一眼,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要成为和大哥哥一样的人,大哥哥,谢谢你!
马车里,见儿子白白折了把宝剑,王肩山不痛快,但也没说什么,他按照儿子要求坐在车里不要乱动,不要乱说,车夫则忍不了了,说贪豺帮这群畜生平日里明抢暗夺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真是过分,他感慨王负剑的施以援手和代价颇重。
“这世间有太多不平事,太多悲惨人,小兄弟,等你在江湖这种大染缸里浸沉久了,心就会和我一样冷。”
车夫咂了口烟,一副老成口吻,他看得出来那把剑很贵重,否则贪豺帮不可能绕这么大圈子巧取豪夺,为王负剑一阵惋惜。
“这世上每一刻都在发生无数悲惨之事,你救了这个,对其他那些人岂不是不公平?你得到这个人的感恩戴德,同时也得到其他那些没被就拯救之人的怨毒嫉恨啊!今天他们要你剑,明天若要你的命?甚至你爹的命呢?你也舍生取义啊?”
敢来回在谪水城和藏马镇间,车夫不会是一般人,见的惨事多了去了,王负剑这样的愣头青却不多见,他一方面喜爱欣赏,另一方面又怒其愚笨冲动,做事仅凭一时意气,全然不计后果。
王负剑道:“所以我不需要那对母子感谢。”
车夫哈哈一笑,表示看来王负剑基本都懂,这一点已是不易,明知如此还倾力相助,解人危难,难能可贵。
“不敢当,前辈才是大智若愚。”
王负剑随口回了句,车夫连忙摆手,受宠若惊,说不敢当‘前辈’二字,不过这声前辈叫得确实舒服,他拉过一些年轻俊杰,要么叫‘喂’、‘车夫’,要么干脆叫‘老头儿’,有礼貌的顶多叫一声‘师傅’,就属这声‘前辈’最为高雅,不过一码归一码,他是不会少收钱的,顶多认真点驾车。
车夫看起来50出头,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说起来没完没了,家长里短,等王负剑不吭声,他自知无趣便专心驾车。
等马车到了那家酒楼,贪豺帮一行已酒足饭饱准备出发,葛烈拿着剑笑着打声招呼便匆匆离去,临走前那窦心南还给王负剑抛了个媚眼嫣笑。
难得碰见一家正经酒楼,王负剑要了一桌丰盛酒菜,邀车夫一同来吃,车夫谢绝,自个喂马吃饭,顺便给小黑马也喂了,剩下父子二人人多眼杂也不好多说什么,大快朵颐,吃完饭再次上路。
困意袭来,王负剑坚持不住倒头就睡,车夫也心大得打起盹儿,信马由缰,好在这匹马老马识途,没出什么岔子,王肩山没有睡,他时刻警惕,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按照事前要求,他将王负剑叫醒。
王负剑起身,一时困意全无,精神抖擞,马车晃动,他看见睡着的车夫以及变得越发阴暗的天,此时正值中午,太阳全无,冷风嗖嗖,随行的小黑马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初具规模的鬃毛簌簌抖动。
王负剑叫醒车夫,说他有急事,车夫先是发了两句牢骚,马又不能飞起来,然后又道知道了,他这就加快速度,王负剑则摇头,说不用了,他决定不再乘车,而是骑小黑马。
“这小驹怎么骑?”
车夫无语,无论怎么说王负剑都已下定决心,表示费用既已支付就不索要了,前辈辛苦,我父子二人这就告辞了,两人下车上马,小黑马速度果然不慢,一溜烟消失在视线中。
“嘿!这人!”
车夫怪不好意思的,舔舔嘴巴,想着刚才梦到哪里了,又靠在门框上睡了过去。
小黑马一路疾驰,休息了十天,刚刚又吃得饱,不似那日在藏马谷疲软,驮着两人劲头十足,半个时辰后,贪豺帮的身影已隐约可见,王负剑勒马慢了下来,下了马,严厉嘱咐几句,让小黑马好好把父亲驮着,小黑马哼哧着,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王肩山猛然一惊,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什么,连忙道:“小剑,剑没了就没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伙人抢夺成性,你是要不回来的。”
说话间王负剑已换了身行头,将背剑改为提剑,蒙上脸,用一种陌生的口吻道:“我没打算要。”
“那你?”
“爹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王负剑让父亲一路慢走,他先走一步,在前面等着,如果没碰到,那就在谪水城相见,说完他便朝着快要消失的贪豺帮身影急奔而去。
王肩山骑着小黑马难掩担忧,又自知实力不足,怕帮倒忙,他心想儿子虽然实力不俗,可要从这群恶豺手中偷回剑难如登天,而且那葛烈之前说了,若偷夺剑,便会将那对母子和整个村子灭了。
那还偷个什么劲?
王肩山搞不懂,瞅着这天虽然阴暗,但远没到晚上那种程度,偷无从下手,可如果不是偷是什么?难道明抢?这更不可能啊,那无异于羊入虎口,没有丝毫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