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荒村,最是见不得接连意外。
短短三月之间,甄家死了两个,失踪了一个,唯剩下甄泠朵一人。
纵是他们都亲眼见证过这中间的诸多无力和颓然,却也总也免不了将这一切归咎到甄泠朵的头上。
加之她从前经历过的那些事,被再一次翻出来。
村人言之凿凿,笃定她甄泠朵是个不祥之人,义正言辞的表示她不能再继续留在这儿,以免祸及旁人。
倏然听到这一句时,甄泠朵不是没有试图为自己辩驳过。
甄家世代居住于此,她嫁给了宋珩,入了宋家的门,也合该有她的立足之地。
只可惜,周遭众人却不这么想。
“甄家就剩下你一个了,谁知道你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别的麻烦?”
“倘若宋珩还在,我们定不会要求你离开,可他入山都已经三个月了,至今未还,想来已是凶多吉少。”
“甄泠朵,你也算是咱们这些老家伙瞧着长大的,就当是我们求你,为了村里这么多无辜人的性命,你就躲开一些吧……”
“若然当真出了什么岔子,你担不起。”
在众人怅然却也坚定不移的态度里,甄泠朵只能瞧着那急不可耐的驱赶与躲藏,她环视着眼前那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分明没有从任何人眼睛里瞧见哪怕一星半点的怜惜与不忍。
可甄泠朵到底是没有勇气让自己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灾星。
上一次被众人议论时,她还不过是被心上人舍了,可却也是疼得四肢百骸都失了力。如果不是后来她偏巧遇上的是耐心温柔的宋珩,甄泠朵全然不知道自己会如何。
但如今,爹娘已去,连唯一可以倚仗的丈夫也没了踪影。
甄泠朵孑然一身时,她才倏然发现,自己从前是被人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明明经历了好些变故,但骨子里却还是不由得少了几分淡然和镇定。
她终究是离开了。
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带着万般不舍,没敢再给尚未回转的宋珩留下哪怕只言片语。
甄泠朵头也不回地走了。
漫无目的,却坚定非常。
她想着,倘若有朝一日宋珩回来了,至少也不能连累他成为全村上下所有人眼里心里的不详人。
这样的罪名,由她一个人来背,便够了。
左右这三年本也是她赚到的,当初新婚之夜就决意赴死,是她贪心了,才有了往后种种。
甄泠朵多希望她的离开可以换所有人好好生活,尤其是宋珩。
但没成想,不多时全国便爆发了疫病。
短短半月的功夫里,十之八九的百姓便是沾染上了病症,周身乏力、困倦却又无能为力。
甄泠朵也是那染上病症的人之一,她跟其他人一样,被强行圈在了一处。
除却每日三顿的汤药之外,便也只剩下些稀薄的粥度日。
为此,众人怨声载道,却也无计可施。
疫病爆发既广且快,分明没有给任何人以喘息的时间。纵然朝廷有意想要援助百姓,却也是应接不暇。
加之此处距离京城甚远,哪怕是拨下了赈灾的粮草,想要如数到达,总归还是得耗费些时日的。
眼下正是最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摒着一口气,不肯松懈,好让自己坚持到能得到驰援的那一刻。
这中间有好多次,甄泠朵都以为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没有亲人在旁,思念及遗憾包裹全身,再加上从前村里人振振有词地认定她是个不祥之人,以及如今全无预兆的疫病,饶是甄泠朵再是坚强,却也抵不过这从精神到肉体的诸多摧残。
她恍惚记得自己坚挺了一月有余,好不容易才跟众人一道,被除了身上的病痛。
可经此变故,甄泠朵与众人也到底是再无家可归,成了流民。
不是他们不想要回去,而是根本就回不去。
有家人在疫病中丧命,仅有的田产也因这数月的荒废而被旁人抢了去,他们这些好不容易才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要么是就地生存,要么就也只能再拼命往前讨生活。
甄泠朵无疑是前者。
她隐在人群中,随他们一道只一门心思地往前去。
她漫无目的,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唯一的念头便是不肯让自己轻易停下来。
无他,甄泠朵只怕自己精神稍一松懈,脑子里便又会再一次闪现爹娘宋珩以及无数故人的脸。
人在最是颓败的时候,总也是会毫无预兆的回想起过往。
而所有的一切,于甄泠朵而言,无疑是一场又一场,全无间歇的凌迟。
甄泠朵怕极了,她片刻都不敢停。
赶路的时候,她啃过树皮,吃过土,接受过他人的施舍,也曾跟人分食过一个干瘪的馒头。
当一个人被逼到了再无退路的时候,总也能想到咬牙坚持下去的办法。
只是,甄泠朵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走,竟是来到了上京。
都说京城地界贵如油,若非是借着流民逃难的机会,很多人终此一生都未必能有机会亲眼看看天子脚下的土地。
于甄泠朵亦然。
就连京城二字,她也不过只在跟那负心汉闲聊时,听他说起过,从往半点都不敢想。
可时至今日,她到底是自己站在了京城地界。
虽是一介流民,但到底是凭着自己的本事站在这儿的。
踏过城门的那一刻,甄泠朵心底里有些恍惚,但到底是没动任何想要去找那乘龙快婿风光之人的主意。
从他决意娶别人的那一刻,甄泠朵就知道,他们两个萍水相逢的情缘已经倏然截断,再不能回望。
从前是她不甘,后来是觉得不值,而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该遇见,也不当生出别样的心思。
此时的甄泠朵,唯一遗憾的是,自己悔悟地有些晚。
若是再早一些,她或许能跟宋珩再多过几年快活日子。
想到宋珩时,甄泠朵只觉心揪得生疼。
这份痛楚跟先前截然不同,是刻入骨髓的,连呼吸都是带着血腥意,让甄泠朵无时无刻都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