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当年的那个灾星根本就没死,前几天他还杀了我儿子,那可是你的亲侄子啊!哥!!”
弘袭光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指着身旁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首,随后几滴眼泪落下,让人辨不清他到底怀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都是你惹出来的祸,我又能做什么。”
弘皮眼底闪过几分厌倦,作出难了一副为情的模样,缓缓地挥了挥手。
“你也知道,这偌大的地界儿,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为兄赠你副好棺椁,先把熙儿安葬了吧,熙儿生前爱读书,死了也须得体面些不是?”他不想管这些闲事,只想快点搪塞过去。
弘袭光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马上又说道:“你怎么会没办法呢?”他抬起头,眼底划过几许精光,十几年穷困日子磨砺出的老实人面孔在这一刻显出了几分狰狞:“法环刀派的老大,你要是没办法了,还有谁能帮我呢?”
弘皮一时语塞,十几年前就该被灭门的陈家。忽得多出个疯疯癫癫杀上门来的余孽,任谁都知道这是件棘手的事情,他本想要拒绝,但却又碍于几分兄弟情面,不好一口回绝,他正斟酌着语气,想要说些什么时,弘袭光却又再次开口。
“你哪怕不疼熙儿,也该想想我,想想你的亲弟弟,想想咱娘,你说江湖纷乱,我便一直把咱娘带在身边,但你可有尽半分孝道?”
弘袭光的面上又显出了些许阴冷,紧接着,他又缓缓的抬了抬头,随后才有些傲慢地开了口:“哥,当年我还在做生意的时候,可是没少接济你啊,而且那余孽能来一次,也能来第二次,到时候我们弘家……”
弘皮定定的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半晌后,忽得又笑了起来。
“我又没说不帮对不对,袭光,还是这样像你,男人家,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说罢,他又挥了挥手,接着,一个一直躲在暗处的蒙脸男这时才低眉顺眼地走了过来,立在了弘袭光身前:“您可还记得那人的样貌?我只需画下即可。”
“那人穿了身红,极白,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看着俊秀,那双眼睛和他老子简直一模一样,嘴像他娘,只是瞧着有几分疯癫……”
弘袭光皱着眉头,极努力地回忆着,把暂时能想到的都一五一十的说了,接着他又又转头瞧了眼身边那已经面目全非的儿子,心底间忽得有了几分迷茫,只是弘皮没给他迷茫的时间,而是又笑了笑,看起来是一副十分宽容的模样。
“为兄说话算话,先给你副上好的棺椁,另给你白银千两,你也好回去给咱娘买点补品。”
数年兄弟,弘袭光怎么可能不了解他,江湖腥风血雨,不比他们和各种老狐狸打交道来的圆滑,自己的这个哥哥向来心狠手辣,逞凶斗狠,这些年来二人的联系少之又少,就连这次帮忙都是看了兄弟情谊,哪还有要银钱的道理。
“不必了,兄长,我此番前来也只是求个公道,银钱就不必了,我这就带熙儿走了。”
“带他走?”弘皮却嗤笑一声,像是有几分不解,“那女人跑了,留下这么个拖油瓶,你也不嫌麻烦。”
弘袭光的睫毛轻颤,本就因年岁和变故弯下的腰如今却更佝偻了几分。
“不…不麻烦的。”
熙儿不是麻烦。
当年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弘熙就只有小小的一个,他当时就穿着脏兮兮的,带有补丁的衣服,站在那堆满白雪的院子里。他看着弘袭光的那双眼睛里既有胆怯,也有好奇。紧接着,一双生满了冻疮的小手便小心翼翼地拉住了他,把他往屋里拽,还给他拿了半个正冒着热气的窝头。
那窝头像是被热了很多次,口感算不上好,有些软糯,甚至还有点难吃,但在此刻,这窝头却显得极为可贵。
他稍微愣了愣,之后便立马将手上的窝头塞进了嘴里,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吞食了起来,也顾不得那正在冒起的热气,随后他便用含糊不清的口齿随意的问了一句:
“唔...你娘呢?”
“改嫁了。”
这会儿小孩不怕了,就这么站在那里,脆生生地应着。
“咱家的房子被封了,没人给咱家租房子,娘花了好多钱才买了这个茅草屋,娘去外头做工,人家说不要女人,娘只好绣帕子去,日日夜夜地熬。”
怎能不恨呢。
一声不吭地走,抛下他,抛下孩子,抛下母亲。
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穷人的日子哪会么好熬?晚上舍不得点蜡,只好点着煤油灯,舍不得多倒灯油,黄豆大的火芯发出的光也十分微弱,就那么伶仃一点,不消两个月,她的眼睛便落了毛病,夜里绣花的时候,只能一边眯着眼睛、流着泪,一边对着针尖叹息。
天也渐渐的开始凉了,那细嫩的小手根本拧不干衣物,洗一件衣服便要晾好几天,若不是脏的不行,才不敢轻易去洗,凉风一吹,那双手上便生了冻疮,又痒又疼,连指节也变了形。
“她嫁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小孩摇摇头,小声地回应,“娘临走时,给我交了书院的银两,把家里的米缸填满了,又给奶奶和我买了双新鞋,厚厚的,好暖和。”
如果没有陈家就好了。
弘袭光那个时候突然想着,如果没有陈家,他也不会入狱,妻子不会改嫁,孩子也不会小小年纪就生了冻疮,母亲也不会病倒,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颗心就那样扭曲了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去纵了火,然后兴奋地回了家,那孩子就脸色苍白地站在地上,小心地抬眼看他,说话都有些颤抖:
“隔壁的叔叔死了。”
为了省那几个铜板吃了半辈子的私盐。
原来假盐真的是会吃死人的。
那一刻,眼前这个孩子像是知道了他所有罪证的判官,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盯着他,小声地咳出声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次只要他面色苍白地站在自己面前,兜里好不容易得来的银两就立马飞去了医馆。
挫败的、贫穷的、失意的、自私的,什么都做不了的中年男人,在这一刻,照例把他的愤恨和恐惧发泄到了别人身上。
“你怎么又病了,又要花钱,拖油瓶。”
随后这个孩子在他面前满脸惊诧地落泪,他又慌张起来,想起了这孩子满手的冻疮和那日锅里最后的半个窝头。
罢了,反正什么都不剩了,还挑剔什么呢。
自那之后,这孩子的药便再没断过,他也日日悉心照料,只是每月月末,盯着手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他还是会想着。
“真是个无底洞。”
所以不麻烦的。
把他埋了,这点缘分,这点恩情就全散了。
弘皮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没忍住的嗤笑了一声。
弘袭光这种人就是这样,失意了怨天尤人,总要有个怨恨对象,说他爱孩子也不全然是假,可他更爱的,是自己。
一场闹剧就这样轰轰烈烈地落下了帷幕,弘皮低声对着身旁的人嘱咐了几声便离去了,不消一会儿,街道上便遍布了穿着衙役衣服的怪人。
那张画并不全然像,却也画出了七分神韵,街道上有零零散散的百姓经过,指着画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那衙役模样的人也开了口。
“此人视人命如草芥,实属罪大恶极,若有人发现,不论生死,皆赏银百两!”
这话说的洪亮,四周的人都被这声赏银百两吸引过来,热热闹闹商讨起来。
“百两啊,这若是抓到,后半辈子不就有着落了吗?”
“谁说不是呢,家里也能盖新房了。”
“宋家那小子,你还惦记盖新房呢,怕是一有钱就要去花楼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聊得热火朝天,忽得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又很快被更大的声音隐没。
“这人好像凌云寺那小师傅......”
“嘘,可不敢乱说,凌云寺的小师傅哪有坏人,长得像罢了。”
“可真的很像。”
小孩小声嘟囔几句,又抬头望向那些画像,有几分不服气。
“凌云寺的小师傅们日日来山下施粥,哪里会是坏人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全然没注意到头顶渐渐堆积起来的乌云。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