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海瘫坐在椅子上。
考评……
今年的政绩考评,完了。
大梁官吏考评只有一套体系,倘若在任职期间,发生五人以上的命案,本年考评一律为末等。
算算这姓孟的一家,正正好五口人。
此时此刻,公堂上乱成一片,各有各的慌张。
于徐大海而言,发生了重大安全事故,能不能保住乌纱帽,是个未知数。
于李荀月和李十味而言,刚才得了豁免,竟然又有命案发生,是否又会重回牢狱?
于许大夫而言,这个噩耗让她惊觉真相越来越接近心中的猜测,内心惶惶不安。
只有林海成,镇定地像杵在东海千百年的定海神针。
“到底死了几口人?死状如何?何时发现?”
官差被吓得去了三魂七魄,来回重复道,“妻子死了,儿子死了,爹死了,娘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去孟家!”
林海成觉得问不出所以然来,索性直接带着一大帮人直奔孟家。
到了门口后,许大夫却拦在他们身前。
“诸位,此处由我和仵作一同进去就行,你们都留在门外,离得越远越好。”
林海成不解,“为什么?”
更夫敲响了五更天的棒槌,铜锣声久久回荡在寂静的黑夜里。
雨已经停了,但许大夫的发丝仍然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先前的雨水还是疾跑的汗水。
“刚才老鸨没有说实话,楚楼有位歌姬得了与死者一样的病症,前日也死了。”
她的声音极低,让人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死者接触过的人,都接连去世,我怀疑……”
她深吸一口,似是做足了思想斗争。
“……可能是瘟疫。”
李荀月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凝固了。
冰冷的心不断下坠,落向无尽深渊。
李荀月的爸爸,就是死于某年爆发的传染病。
“月月,爸爸去医院了,放心吧,马上就回来……”
“你要记得勤洗手消毒,戴好口罩,不要出门乱跑……”
耳边好像又响起了爸爸的声音,呛人的消毒水味又在她的鼻尖盘旋。
她已经忘记了爸爸的模样,只记得他包裹在白色的防护服里,渐行渐远……
“大胆刁民,竟敢妖言惑众!”
徐大海呵斥的声音,又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许大夫眉头紧锁,“这么多人贸然进去,有传染的危险。我和仵作有经验,先让我俩进去看看情况。”
“倘若是虚惊一场,我任凭大人责罚。”
林海成却不赞成,“大梁律令,仵作验尸必须有官员在场。”
可真够轴的。
许大夫懒得跟他解释,与仵作戴好护着口鼻的面巾,自顾自地冲进了孟家。
“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半柱香的功夫,两人神色凝重地走出门,特意绕远了些,与众人保持距离。
仵作缓了缓,艰难开口,“屋里共有四口人,死状惨烈。全部都是面色发青,身上长满了红斑。”
“无皮外之伤,喉间卡有鲜红色血痰,肺部严重损坏。”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最后的宣判。
许大夫低声道。
“……是鼠疫。”
世界天旋地转,李荀月勉强靠着墙面,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许大夫突然跪了下来,“兹事体大,还请大人立刻封锁孟家宅子,并将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人都隔离出来。鼠疫传染很快,再不行动恐怕就要殃及全城百姓!”
徐大海惨白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他第一反应,这件事情要瞒下来!
鼠疫,不仅是百姓的灭顶灾,还是官员的催命符。
前些年蜀中一带也爆发过鼠疫,全城死了一半人口,当地的知州知县全部被抄家斩首。
若是被朝廷知道了,他性命堪忧!
思及此,他看向林海成的目光中带了彻骨的寒意。
“听到许大夫的话了吗?封了宅子,将所有接触过孟家的人都带到城外的土地庙!”
徐大海向身边的官差下令。
现如今只有先控制鼠疫的爆发,将所有可能染病的人都关起来。
等疫情压下去之后,再将知情人都杀了,这事儿就能悄无声息地过去。
林海成道,“此事甚大,我需写信禀告朝廷,增派翰林医官院的大夫过来,药材也需要增援。”
徐大海眼睛一转,“这些都由下官代劳吧,下官本就是寿县官员,责无旁贷。”
林海成难免对他露出赏识的面孔。
“有劳徐知县。”
翰林医官院……
崔士商!
李荀月开口道,“此次跟随谢大人来鄂州的,有一位翰林医官院的崔副使,不知他是否还在,可以请他过来帮忙。”
老虎坝已经修成一段时间了,他们回京城了吗?李荀月不敢确信。
但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该放弃。
瘟疫,没人比她更了解它的可怕。
在科技发达的21世纪,尚且对它束手无策,现在是千百年前的落后小镇,难以想象会带来怎样的灾祸。
徐大海眯了眯眼睛,“我会一并去请。”
许大夫再三嘱托众人回家后要焚掉今日所穿衣物,将苍术、艾叶、丁香等物燃烧,烟熏入居室,又开了小金丹方让他们与家人预先服用。
此时晨曦已至,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可分别时,所有人的心情都暗沉沉的。
大家都知道这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甚至比战争更可怕。
因为它不分男女老少,无视尊卑贵贱,无孔不入。
徐大海回到衙门后便写了封信,吩咐亲信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一刻也不能耽误。
信,是送了,但没有按照林海成所想,送至朝廷请求增援。
而是送去徐大海倚仗的京城官员家中,请他务必想办法将此事按下,否则他在鄂州的布置将前功尽弃……
李荀月回到家中,按照许大夫所说将屋舍内外彻底消毒,又煎制了小金丹方给家人服用。
“从明日起,砚知不要再去学堂了。”
肖砚知鼓起腮帮,看起来很不高兴,“为什么?!”
李荀月不想与他说太多,小孩子口无遮拦,万一传出去造成恐慌,对防疫有弊无利。
“天气多变,容易着凉,等过了这阵再去吧。”
这个扯淡的理由显然不能让肖砚知信服。
他平日里最爱读书,功课也做得好,夫子都说他天资聪慧,将来能登科及第呢。
可李荀月却不准他读书,将他世界里的光亮全部都掐暗。
为什么……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给珠姐姐写信,所以不让我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