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克制地问：“你到底是谁？”
男孩垂着头，被白君琰捏住下巴强迫着抬起头与他对视，也仍是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是谁真的不重要。”
“那究竟什么才重要！”白君琰怒道。
“重要的是……”面对他的隐隐怒气，男孩竟然一手攀上他的手腕，发了狠地、咬牙切齿地道：“找回你的过去，找到你是谁。”
“我正在找！”白君琰原本觉得身上轻松多了，可这一瞬间又从深处涌上肝肠寸断的痛来。他根本没有过去，他的过去都是“偷”来的，就算真的是那个日夜陪伴阿乔长大的人，现在这副模样又如何配他叫一声“琰哥”？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听来的，他学来的，真正的属于他的过去似乎早已掩埋在西域的苍凉大漠中，黄沙阵阵风也萧萧，甚至路过的飞鸟也成为了帮凶，将他的记忆抢成碎片撒向每一个他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的角落。
为什么连这个素未谋面、身份成谜的小男孩都比他知道得多，而他连这个男孩是谁都不记得。
“我们就快到了。”男孩见白君琰面色痛苦，反倒语气一软安慰起他来：“找到贺玄莫我就告诉你我是谁，还有我为什么知道你这么多事。”
白君琰忽而有种奇异的感受，他这一路不像是去往西域，而是去到那些被他完全遗忘了的过往，他每寻回一分昨日种种，就能感知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瓦解。
他猛地看向男孩，捏着那半枚玉佩激动道：“你也在找阿乔，你知道我在找他……你是——”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男孩似乎猜到了他的猜测，从地上爬起来摇着头后退，低声道：“没时间了，快些赶路。”
白君琰眉心紧锁，其实想接着追问，动动嘴唇最终却什么话都没再说，整个人平静得就像刚才短暂的冲突不存在一样。听了男孩的话，他起身拍拍衣摆提了剑，朝前迈步而去。
从一片绿洲中再走了几天，两人终于彻底走入了漫天黄沙里。男孩还是没有换上那身水色的衣裳，白君琰看着他手臂和后背上的旧伤，竭力劝服自己不要再多说什么，总是没个结果的，倒不如听他的提议，抓紧时间赶路。
男孩带着白君琰穿行在沙漠中，路越走越险，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刚踩下的脚印，回头就被风沙掩盖了。但天黑前两人总能找到个背风的角落，生上火，弄点吃的对付一下，然后又相对无言地睡去。
白君琰从没真正睡踏实过，一有点动静便会醒来，男孩倒是好睡，一天比一天睡得沉。晚上两人照常找了背风处过夜，白君琰刚把火生好，男孩就带着两个装满水的水囊回来了，扔了一个给他。
他道：“这附近居然有水。”
男孩像是顺道洗了把脸，脸上干净了，结痂的伤口便愈加明显。他看着白君琰，说：“这里地势低，有一些小水洼，再晚几天可能也没了。”
透过窜动的火苗，白君琰看着男孩的眉眼出神，不知不觉眼前便模糊了，视线随着火苗抖动一下才又恢复清明。他刚要开口，男孩抢先一步掐断他的话头，道：“你想起些什么了？”
“我们是不是快到了。”白君琰回他。
男孩一反常态地笑了笑：“嗯，明天吧，明天就到了。”
白君琰有片刻的迟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第一回见你，并非在那山洞中。”
男孩不再看火，抬头与他对视。
“也不是在我梦中，或是幻境，甚至现在，都不是。”白君琰移开视线，重新落到那烧红的柴火上，拇指摩挲着苏乔的半枚玉佩，沉默半晌道：“我第一回见你——
“是十几年前。”
白君琰带着苏乔从清城逃出去，却选了个错误的方向，他们一路北上，与前来寻他们的唐昀和白秋令错过，正好给了追杀之人可乘之机。那晚在河边已是走投无路，他也没想到，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无法回到他的阿乔身边了，直到现在。
他将追杀之人引出去，原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被贺玄莫“搭救”——他的师父原来真是贺玄莫。只不过他连这也忘了。
他随后被贺玄莫带回西域关了起来。起初贺玄莫与他说已经安排人妥善地保护着阿乔，他便等着时机成熟再去与他团圆，然而那些最终都被他发现只不过是贺玄莫的谎言——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将自己困在这无边无际的漫天黄沙中。
一旦反抗就会挨打，他已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吊着一口气撑着终于找到机会从那不见天日的地牢中逃出来的。
“与阿乔分开的时候，他才七八岁，我长他两岁，十二年过去了我才找到他，若是你的话，恐怕早便找到他了吧。”白君琰往火里添了柴，发现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神情格外真切，于是他笃定道：“你说得对，一直以来不是你在找我，而是找到阿乔以后，我必须找到你。”
被贺玄莫带进地牢的时候白君琰的眼睛由黑布条蒙着，因而从那里逃出去后，他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只不过是看到有商队经过，他便祈求一路同行，肩挑背扛挣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后来他真的跟随商队回到了中原地界，也真的以为自己逃脱了。
他最终离开商队，独自一人一路问着往北边走，想原路返回清城去。他想，阿乔一直找不到他，若是有幸活下来，一定会回去等他。
于是他没日没夜地走，没钱吃饭更没钱住店，瘦得脱相，身上的伤也一直不见好，有一次淋了雨发高烧，被一位赤脚大夫搭救，在村子里养了半个月才捡回一条命。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他想着不能让大夫白忙活，听说附近山上有几株罕有的药草，大夫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不好摘，他临走前千辛万苦进了一趟山，好不容易把草采了回来，却见大夫家中一片狼藉，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那血还冒着腾腾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