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沈忆准备了一副解白附子毒性的药方给温雪霏,让她提前饮下。
可看如今这情景——她可能并没有喝。
温雪霏抬起头,面色惨白,唇边一抹浓艳血色,衬得她面容灼灼明丽,她轻声说:“阿野……很早以前,我就没有家人了。”
“陛下他……待我很好,这么多年,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
“他欠我的,我欠他的……已经算不清了……”
“那我呢?”
冷寂的大殿忽然回荡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这里竟还有人!
沈忆心神俱震,立刻回过头去。
竟是梁颂!
温雪霏怔住了。
男人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脚步缓慢凝涩,问她:“温嘉禾,那我呢?我算什么?”
苍青色宽大袍袖轻飘飘拂过沈忆,沈忆看着男人清瘦如竹的背影,心底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昔日记忆一一掠过心头。
茶楼里,她问他手臂上的疤痕,他答:“幼年家中失火,不小心被烧伤了。”
刑部大牢后门,他不遗余力帮她转移秦峰青,一字都没有多问,春日下的一张面孔惨白惨白,毫无血色。
骊阴行宫,他神色冷冽,一双贯来握书的手执弓搭箭,一箭双雕,救下温雪霏。
她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有如此精妙的箭法。
沈忆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
空气中浮起一声寥落的嗤笑:“你认不出我了。”
他问:“秘密送信给我,叫我来太极殿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温雪霏点头,片刻,低声唤道:“阿清哥哥。”
沈忆彻底呆住了。
眼前的梁颂竟然真的是她的小哥哥,宋玟清。
他竟没有死!
她方才有了猜测之后还不是很确定,因为梁颂和宋玟清的长相完全不同,可温雪霏也认出他了,那便一定不会有错。
当年,这两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只差最后那么一点……就能结为夫妻。
造化弄人。
沈忆面上的喜色渐渐淡了下去。
梁颂看着女人口鼻缓慢淌下的血色,怔住。
温雪霏仰头看着他:“阿清哥哥,走吧,忘了我。”
“我今日叫你来,一是让你报仇,二是……同你告别。”
梁颂静立默然不语,良久,他强压下胸口翻腾的隐痛,伸出手:“走,我带你去解毒。”
女人摇摇头。
沉寂良久。
梁颂问:“你爱他?”
声音很轻。
温雪霏答:“我爱他。”
语气坚定。
唇边止不住地溢出一抹苦涩,梁颂问:“那我算什么?”
他挥手一把撕下人皮面具,悲切道:“那我算什么!”
一片死寂。
温雪霏和沈忆面上同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没有一个人在看到这样一张脸的时候会不害怕。
男人的脸,左半边长眉秀目,鼻梁英挺,端的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可他的右半边,密密麻麻都是凸起的盘虬,凹凸不平,皮肤是深浅不一的紫红色,除了眼睛,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这样反差强烈的两张半脸组合在一起,叫人更觉阴森可怖。
“害怕吗?”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左右脸仿佛同时诡异地蠕动了一下。
温雪霏说不出话。
梁颂平静地说:“魏军攻破皇宫那日,我为了装死躲过魏军搜捕,倒在火海里,生生被火烧了半边脸和半边身子,才爬起来逃了出去。”
“我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拜他所赐,”他大笑着落泪,抬手指向皇帝,“嘉娘,你现在同我说,你爱他?”
金乌西坠,殿内残阳光影里,响起一声凄怆。
他那曾经看他一眼就害羞得粉颊生晕的嘉娘。
他那鼓足勇气,大胆坚定地说想嫁给他的嘉娘。
他那被选为和亲公主,泪水涟涟,挥手朝他诀别的嘉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亲口为她定下这个名字。
他盼着她归来。
可他的嘉娘,在那个春日里踏着漫山遍野的淡绿浅草杳然而去,再也没能归来。
心口钝痛,尤甚当年置身火海中,闻着自己血肉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恐惧独自死死咬牙坚持。
良久,紧咬的牙关间溢出一声不甘的低喃:“为什么?”
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温雪霏流下泪,只能说:“殿下,对不起。”
那年春雨如酥,她抱着书卷被人推进街边的泥洼,脏污泥点溅满衣裙,她没站稳,一脚踉跄跌入少年伞下。
而少年从此跌入她梦境。
梦里春雨蒙蒙,少年风骨濯濯,温和隽秀,抬起纸伞下一双明眸,含笑唤她嘉娘。
她这一生,终究是辜负了她的少年郎。
眼睛似乎已经干涸,她觉得有点累,坐着阖上了眼。
青衣人影慢慢弯下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靠着桌案,背对床榻。
男人微仰着头,望着高高的梁脊,空荡荡的声音响起:“无妨,你不愿走,我陪你。”
他嗓音沙哑,透着惘然:“当年我与你同游上元灯节,你买了一对儿幼兔,一公一母,还记得吗?”
“你给公的取名阿清,母的取名嘉娘,说让他俩长大一点就成亲,然后一直在一起,就像你和我一样。”
“我当时逗你,问你成亲之后,在一起干什么,你只管笑不说话,扑过来追着打我……嘉娘,你不晓得你害羞起来有多美。”
“可后来还没成亲,笼子门没关好,嘉娘走丢了,你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哭得特别伤心。我说再给你买一对儿,你不要,你说再买一对儿就不是嘉娘和阿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