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悄无声息。
泪水滚过面庞,男人声线颤抖:“嘉娘,我真后悔没找回那只兔子。”
后来数年,他做过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梦,梦里,他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找那只叫嘉娘的兔子。
可是任凭他声嘶力竭,哭号吶喊,兔子始终没回来。
一别数年。
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走丢的小兔子。
他终于彻底弄丢了那只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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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忆扶着梁颂走出密道。
宫中鲜有人知,从太极殿到听雪轩,有一条密道,是单向的,只能从太极殿进到听雪轩,反过来则不可以。
皇帝没了动静,很快会有人来查看,他们不能在太极殿待太久,更不能从太极殿的大门走出去。温雪霏行动前同沈忆提过这条密道,沈忆便带着梁颂走了这里。
今日是个大晴天,入夜天却漆黑一片,连一颗星子也无,沉重浓黑的夜幕倒挂下来,低低地压在皇城连绵转折的殿脊上,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趁着夜色,二人匆匆出宫。
沈忆不放心,一直把梁颂送到梁宅门前。
旧宅门前的黄纸灯笼拢下一圈黯淡发散的光晕,秋风卷起焦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萧索的螽斯声孱弱地嗡鸣,织出满地冷寂的秋光。
沈忆借着灯笼的光,仰头看着梁颂。
他已经重新带好人皮面具,面色又恢复了没有血色的惨白,完全看不出来他什么神色,心里又在想什么。
“夜深了,回府罢。”男人迈上宅门前的台阶。
沈忆说好,脚下不动,看着他走。
一个踉跄,男人的袍袖抖露出惨淡的悲伤,修长清瘦的身子晃了一下,仿佛玉树倾颓,瘦梅折坠。
他很快稳住了身形。
沈忆看着他,在他将要迈进门时喊了声:“哥哥。”
男人止住步子,没有回头。
她轻声说:“哥哥,阿野今日很高兴,不是因为杀了皇帝报仇高兴,而是因为阿野终于又有亲人了。”
“哥哥,你如今,是阿野唯一的亲人了。”
“我明白。”男人向后侧了下脸,露出一截瘦削的下颌,低郁的语调随风送来,“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
沈忆放下心。她的小哥哥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做得到。
她站在阶下,目送男人一步深一步浅,摇摇欲坠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她凝目片刻。
这世上唯有情债和仇债,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
沈忆转身上了马车。
车轴转动,马车飞快驶入京城落拓萧瑟的漫长秋夜。
几乎与此同时,绣着云纹的锦靴踏入安静的寝殿。
殿内一人也无,只有男人和他身边的太监总管。
季祐风瞥了眼床榻,看见是相拥的两道人影,长眉微挑。
“今日都谁来过?”他问。
秦德安答:“只有温婕妤和她的丫鬟,还有梁颂梁大人。”
梁颂?他来这里干什么?
疑虑一闪而过,季祐风敛起思绪,道:“有劳公公今日掌控内外,果真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过公公的眼睛。”
秦德安一脸受宠若惊,若是以前,他听过笑笑应付两句就算了,可眼前这位身份马上就变了,他可不敢敷衍,当即连声道:“殿下客气。”
季祐风道:“孤说话算话,秦公公既然想安享晚年,明日便可出宫了。”
秦德安一怔,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跪下来感激涕零道:“奴才、奴才多谢殿下恩赏!”
季祐风淡笑着点头。
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在这之前,孤要问您一件事,希望您如实说。”
秦德安神色微变,没说话。
果然,季祐风问:“孤的母妃萧氏,当真是病逝吗?”
男人清亮温和的眼睛低垂着凝在他面上,面容不悲不喜,若是眉间点上一粒朱砂,几可作观音像。
可秦德安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因为他无比清楚,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看着他的亲生父亲被人毒害,却无动于衷,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没有他父亲那样迫人的威压,可他和他父亲一样无情。
老太监低下头,他骗不了他,只能说实话。
他艰难道:“陛下不允许生下皇子的后妃活着。”
他苍白地加了一句:“不止是殿下的母妃。”
寂然良久。
空旷无声的大殿,倏而一声轻笑。
秦德安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说:“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磕了头起身,飞快倒退着离开。
季祐风朝床榻走去,最后站在几步远的位置,看着皇帝。
殿内只点了一盏顶上的六角宫灯,暖融柔和的光洒下来,影影绰绰地映在床铺上。两人的血已经干涸,变成浓稠的深红色,像一团红线,将两人紧密地缠绕捆绑。
男人撩起衣袍下摆,跪下,一叩首。
父皇,别怪儿子。
儿子不能没有母亲。
二叩首。
儿子也不能没有她。
三叩首。
但儿子可以没有你。
男人直起上半身,长久跪立,凝眸榻上。
您于儿子,是君,是师,唯独不是父。
今生缘浅。
望来世,别再做父子。
男人撩袍而起,转身,背对皇帝,一步踏出殿外。
他静立于门外高高丹陛之上。
秋日的夜清冷,肃杀,广阔。
苍穹倒挂,夜幕低垂,风拂过檐角宫铃,叮呤作响,远眺而去,整个绵延巍峨的皇城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