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天下。
他凝眸望向皇城东门,翊王府静静矗立,他的妻在那里。
这是他的家。
未来在他眼前铺开,这是焕然一新的空白画卷,众多色彩,山水人物,在等着他逐一填补。
常年病弱的身体仿佛忽然之间注入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如获新生。
一阵凉风灌进来,男人猛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廊下的季安取过薄氅,上前披在他肩头。
退下时,季安无意间瞥见男人的袖口,眸光遽然一凝。
季祐风拢好大氅,放下手,神情平淡地远望,吩咐:“宣几位阁老入宫。”
一个时辰后。
一声厚重深远的罄音响彻京城秋夜。
沈忆握着书,抬起头。
同一时刻,沈府,落叶飞散,流光成线,男人身姿不停,剑气不止。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头,遥遥望向同一个方向。
钟声响了四十五下。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九月初五,魏仁帝薨。
第069章 丧典
深夜忽来一场急雨。秋雨滴答在屋脊瓦片, 梧桐叶落了一地。
沈忆听着雨滴声,睡得很安稳。
一夜无梦。翌日天朗气清,凉风舒畅。
季祐风昨夜未归, 歇在了宫里, 清晨让宫里太监来给沈忆传话, 他这几日不回府了。
沈忆没多想。
皇帝驾崩,单是丧仪就是个大事,更别说还有新皇登基大典, 还要打理朝政,季祐风直接歇在宫里也正常。
沈忆用过早膳,套了马车, 准备去梁宅看看宋玟清。
当年宋玟清和温雪霏浓情蜜意, 是直奔着谈婚论嫁去的。父皇原本不同意让一个妾室所出的宗室女做宋玟清的正妃, 可宋玟清硬是不肯退让,求了皇帝一个月,一点一点磨化了父皇的心肠, 一句一句求软了父皇的耳根, 最后才终于换来了一个点头。
本以为能从此长相厮守,谁知骤逢惊变,两人硬生生分开,一南一北, 万里山水永隔。
这么多年下来,温雪霏早就成了宋玟清的一点执念,一块心病。
结果昨日,他亲耳听温雪霏对他说爱上了他的仇人。
接下来这段时间是他最难熬的日子, 她得陪着他。
马车到了梁宅,阿宋去叫门, 门房小厮出来,作了一揖,道:“夫人可是来找我们家大人的?不巧的很,昨夜急召,大人连夜入宫去了。”
梁颂竟也被召去了宫里?皇帝驾崩,季祐风召见的该是内阁,梁颂一介大理寺卿怎的也进宫去了。
沈忆顺嘴多问了一句:“你可知道你家大人是因何事入宫?”
小厮道:“说是侍疾。”
沈忆微微一顿,面色不显半分惊动,含笑道:“多谢小哥告知。”
带上阿宋坐回马车里,她径直吩咐车夫:“去皇宫。”
如今皇宫里,太后死了,皇帝死了,皇后死了,还能侍谁的疾?
只能是季祐风的。
她道他是政事繁忙,谁曾想,竟是诓她。
到了宫门前,阿宋出示翊王府的腰牌,向守卫禀明身份和来意。
禁军守卫一听是翊王妃亲临,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一路跑着去通传了。
偌大皇城,这样一级一级通传上去是最费时间的,可饶是如此,仅仅不到两刻钟,季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宫门前。
沈忆没等到守卫放行,却等来了季安,心知他必定有话要说,便撩起车窗帘子,露出了脸。
果然,季安朝她行过礼,为难道:“王妃,殿下只是着了凉,昨夜吃过药已经好多了,过两天就能回府,您何苦跑这一趟,回去吧。”
沈忆垂眸看他,半响,淡淡道:“若我一定要去呢?”
季安仰目与她对上视线,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帘后的女人乌鬓高耸,如云盘回,肤色冷白,高眉凤目,分明妆色极淡,首饰亦极尽简单,不过鬓间三支白玉簪,双耳一对银宝琵琶耳坠,可顾盼之间,冷丽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虽然沈忆不过嫁入王府将将半年,可季安已经对这位王妃的性子有了深刻印象。
——这实在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一般人轻易动摇不了她的想法。
他垂下头:“王妃何苦叫殿下为难。”
沈忆语气很和缓:“怎么,他不想看见我?”
季安语塞。
他在殿下身边服侍多年,对其心思也能大致揣摩一二。虽然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让沈忆去看她,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是因为不想看见沈忆。
他这厢还在想如何回话,沈忆已经放下车窗帘子:“带路吧。”
季安没法子,只好吩咐禁军让行,引着马车进了皇宫。
御书房。
明黄的床帐里,男人背后垫着金丝软枕坐在床上,身前放着檀木小几,上面摞了高高一迭奏折。
他执着朱笔,一边批折子一边听立在床前的礼部侍郎郭肃奏对,不时开口询问几句。
偶尔气血上涌,忍不住握拳在唇边低咳几声。
郭肃微微一顿,面露担忧:“殿下的身子——”
季祐风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这时,新上任的内侍总管李交泰弯着腰进来,站在床边低声道:“殿下,王妃来了。”
季祐风一怔。
片刻,他搁下笔:“请王妃进来。”又对郭肃道:“有劳大人在偏殿稍等片刻。”
李交泰引着郭肃出去了。
季祐风向后靠在软枕上,微微阖眸。
吱呀一声门开,从门口隐隐传来三人互相见礼的话音,女人清冷的声线低低传来,时断时续,随后沉闷一声砰响,门关,寂静的大殿里响起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