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漂亮妖娆的舞姬们脸上胭脂晕染,发髻垂散,红纱上浸着各色汤汁,黏连在一起,比落汤鸡还狼狈,而沈忆身上也好不到哪去。
季祐风仍坐在那方竹筵上,冷眼看着这混乱的场面。
他不能出面。
非要让沈忆吃了苦头,知道他的厉害,她才有可能彻底死心,乖乖听他的话,待在后宫里,永远臣服于他。
所以即便心中一次又一次想要起身制止,他也强忍下来,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始至终一字未说。
又是啪的一声,斜里飞来一只肘花,精准击中了沈忆的额心,瞬间汤汁四溅,软烂的肉皮与肌肤黏连了一下,顺着她苍白的面容缓缓滑落,从额头至鼻尖拖起一道油腻深褐色的油光。
远处传来一阵拍手爆笑:“砸中了砸中了!还是我有准头!”
沈忆回过神来,缓缓抬起眼。
她环视四周,尽是熟悉面孔,或受过她恩典,或曾信誓旦旦跟随她左右,而现在,他们满目警惕,义愤填膺,让她去死。
沈忆忽然扯起唇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
大拇指轻抵住刀鞘,下一瞬,利刃峥然出鞘,她信手扔去,匕首脱手飞出,如离弦之箭直朝那女人飞去。
砰的一声闷响,匕首深深没入廊柱,银白刀身闪过一抹寒光,距离女人脸颊仅不到三寸。
女人瞳孔震颤,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尖叫一声。
沈忆冷笑:“不怕死的,尽管继续扔。”
舞姬们回到人群里,当啷一声重新亮出了利剑。
空气霎时安静。
乱糟糟的局面一瞬间就被控制住了。
沈忆捡起一块拭巾,缓慢地擦拭着脸上的汤汁,看向季祐风,似笑非笑:“我要感谢陛下,给我上了一课。”
季祐风凝视着她,眸色难辨。
“我年幼时,父皇曾对我说仁者不掌权,居高位者,不需要让人敬你,只需要让人怕你。”
“我当时不以为然,我觉得只要我勤勉能干,修身治国,自会有人忠心追随于我,与我肝胆相照,与我开创盛世。”
“可如今我明白了,哪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沾染了褐色汤汁的拭巾移开,露出女人一双清明的眼。
“这种会随着情势、利益、人心轻易改变的忠心太廉价了,我的确不需要这样的忠心。”
季祐风看着她,眸中淡淡闪过一丝亮光。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人,永远都这么果决,干脆,坚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回头。
沈忆随手扔下拭巾,唇边缓缓勾出笑:“你们没人肯站在我这边,没关系,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要靠你们赢。”
季祐风不动声色:“哦?那朕倒是很好奇,皇后还有什么本事?”
沈忆伸出食指放于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你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安静下来,殿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在这样的安静中,某些声音终于被放大。
就像在水下凫水了几个时辰的人骤然浮出水面,被安静无声的水流包裹了几个时辰的耳膜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那些一直被淹没在深水中的,难以察觉的细微声响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灌了满耳。
渐渐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外面奏乐之声从未停止,可在这奏乐之下,有兵器相击的声音,也有人的嘶吼,还有军令和号角。
有人杀了进来!
店门紧闭,将众人完全与外界隔绝,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只能靠听。
季祐风抬了抬眼:“你做了什么手脚?”
沈忆含笑道:“不过是吩咐人把这里看得紧一些,再让外面乐舞声再大一些罢了,只是看如今的情况,奏乐声已经掩盖不住,陛下不若猜猜,你手下的人,还能坚持多久?”
季祐风愣了一瞬,不由失笑:“你倒聪明。”
事情到这一步,他竟还笑得出来,不,应该说,季祐风自始至终其实都没怎么惊讶过。
沈忆眸色微深,没有应他。
似是想到什么,男人面上的笑缓缓淡去了:“只凭你手下的人撑不到这里,谁在帮你?”
未等沈忆回答,他扫了一眼殿内众大臣,眯起眼:“除了梁颂,还有……姬远?他今日称病,看来是假的了。”
沈忆道:“是。”
季祐风偏过头咳了两声,嗓音有些嘶哑:“姬远不会无缘无故帮你,为什么?因为沈聿?”
沈忆扬了扬眉:“是。”
而只因这一个“是”字,从宫变开始便一直神色自若的季祐风,竟瞬间变了脸。
“沈聿,又是沈聿,好的很!”
男人缓缓站起身,他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的褶皱,阴沉面容如风雨骤来,诡谲冷笑:“他就这么放不下你,朕费尽心思让他与你决裂,把他送去阴曹地府,他居然阴魂不散,还不肯放下你。”
沈忆眸光转冷:“季祐风,口下留德。”
季祐风道:“怎么?朕不过说这么一句,你就受不了了?阿忆,你真叫朕失望。”
“不过没关系,朕原谅你,”他话锋一转,朝她微微一笑,“毕竟,你以后,心里眼里,只会有朕一个人。”
沈忆嗤道:“陛下莫不是被气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季祐风笑意愈深:“是吗?阿忆,你难道没觉得,你身上哪里不对?”
如有冰凉的蛇信在脖颈后舔过,沈忆不寒而栗,身子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握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肢变得绵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沉重得厉害,指尖甚至使不上力,沈忆霍然抬头,咬牙道:“你对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