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男人长发凌乱,汗水浸染的墨眉愈发浓黑,素来冷冽的眸底燃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念欲,唇色呈现出深暗而艳丽的红,冷白如玉的锁骨上一抹妖娆的血色。
沈忆看着看着,伸出手,而男人的面容又忽而远去了,一眨眼,到了她身后。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在梁宫里独自泛舟于莲湖之上。
莲叶接天无穷碧,她头顶着圆圆硕大的荷叶,赤足趴在船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伸进湖里撩着水花,湖水冰凉,照在身上的日光却温暖炽热。
湖面上清风徐来,水波承载着小舟,起起伏伏,水浪翻涌。
结束的时候,沈忆已经没有意识。
沈聿抱着她躺在榻上,手指缓慢梳理着她汗湿的鬓发,微弱的月光照在女人沉睡的面容上,肤色瓷白,眉眼静谧,如月下优昙。那样灼灼艳丽的一张脸,闭上眼却又显得这样乖巧可爱,他一直望着她。
月亮快落下去的时候,阿宋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
她悄无声息地放了一套衣服在桌子上,望了沈聿一眼,什么也没说。
沈聿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最后的时候已经到了。
沈忆自无边无际的深沉睡意中醒来,有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她。
阿野,阿野。
睁开眼,入目是男人的眼睛,他静静望着她,眼底如一片烈火焚尽后荒芜萧索的原野。
所有睡意瞬间消散,心永无止境地落下去,沈忆不动声色地起身。
腿刚动了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强忍住,面上没露出半分,缓慢地站起来。
她走过满室狼藉,一直没敢细看地上。
沈忆走到门前,一件一件穿上崭新华丽的宫装。
男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后。
漫长的时间过去,沈忆系好衿带,回过头来,望向角落里的男人。
他屈腿坐在角落里,微垂着头,修长冷白的手指搭在膝上,凌乱的衣领间露出一点点暗红。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
在沈忆过去二十年为数不多的关于沈聿的记忆里,从少年到成年,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读书时,写字时,帮她完成课业时,练功时,陪她吃饭时,听她胡说八道时。
但没有哪一个时刻,这样安静。
安静到她觉得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只是身体还没倒下。
沈忆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沈聿刚在一起不久,白日里政务缠身也就罢了,晚上宋元臻竟追到她宫里没完没了地恐吓劝说,她听得头都快炸开,尿遁出来拉着沈聿溜出宫去吃拨霞供。
那时候夜已很深,食肆里只坐了他们二人,锅子里滚着红油,冒着鲜辣喷香的热气,她辣得眼泪鼻涕齐流,口齿不清地向沈聿喋喋控诉,少年静静听着,时不时抬手递给她一杯晾好的茶水,一张干净的拭巾,自己却很少动筷。
后来她打着饱嗝出门,没走几步崴了脚,其实也不算严重,一瘸一拐地也能走,就是慢一些。
但少年径直把她拎到石阶上,弯下腰,清冷的声线顺着夜风传过来,不容置疑:“上来。”
她两眼放光,噌的一下跳上他的背。
少年脚下纹丝不动,只是身子猛地往下一降。
她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耳边吹气:“小郎君,下盘挺稳的嘛。”
他不答,只是过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最近没少吃甜糕吧。”
沈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怒:“你说我胖?!”
沈聿却道:“你确实胖了。”
沈忆气得一个倒仰,捶着他的肩头喊要下来。
少年步子迈得八风不动,稳稳地背着她,又淡淡地抛过来一句:“胖了更好看。”
沈忆不动了,探头到他肩膀上:“真的?”
“嗯。”
沈忆矜持了一会儿,没忍住,喜滋滋地亲了他一口。
少年搂着她腿弯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
那时已经是深夜,街坊路上空空荡荡的,微凉的夜风从很远很远的尽头吹过来,头顶的月亮洒下微弱的光,渐渐起了雾气。沈聿背着她,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在月色和大雾弥漫的夜里,黑夜里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那时候以为,这就是一辈子。
如今才知道,那已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日子。
眼前模糊起来,沈忆眨了下眼,湿润的雾气散去,雾里的人影消失不见。
她立在门口,望着空空荡荡的眼前,好像什么都看得清楚,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道缥缈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天亮后你便离京。”
谁在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心口忽然抽痛。
那声音接着在她耳边轻轻道:“转身,向前走,别回头。”
沈忆木然转身,抬起脚,向前走。
走了两步,出了铁栅栏的边界,那个白衣人影底消失在视野里。
眼前突然模糊起来。
女人的身影顿了一下,忽然疯了一般向前跑去。
第093章 终别
牢房角落里, 沈聿靠墙坐着,微垂着头,凌乱散落的墨发间露出一截苍白冷厉的下颌线, 他一动不动, 脸上是刻骨的平静。
门外脚步声忽深忽浅, 或轻或重,凌乱着渐渐远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掩埋在风沙之下的久远记忆纷至沓来。
魏历平康二十五年,先皇季玄以季祐风体弱不宜远行为由, 向沈庭植提出让他易容代替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彼时,季玄保证待他归魏,必为沈家记一大功, 且从始至终, 没有提过任何要他借机窃取大梁机密情报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