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十六年四月, 沈聿在大梁为质大半年之后,大魏忽传密信,要他搜集大梁机密, 否则, 便将沈家满门下狱,斩首示众。
那一刻,孤身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一家性命皆被人攥在手中却无能为力的沈聿终于明白,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从他踏上大梁国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成为了皇帝翁中的那只鳖,只是他不知道。
沈聿从来没有如此渴望沈庭植起兵造反,反了这朝廷, 反了这皇帝,然后, 带他回家。
可他知道,他的父亲,宁死也不会做反臣叛将。
他没有选择。
但沈聿仍不愿做。眼看返魏之期将近,沈安开始频繁地催促他,他们二人经常大吵冷战,好几次都被沈忆撞见,沈忆问他怎么回事,他看着她关切担忧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可沈聿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父亲。母亲已经去世,他只有父亲了。
平康二十六年九月,离返魏仅剩几天的时候,在沈忆熟睡时,沈聿灯下独坐良久,起身去了那间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进入的屋子,几天时间,他复刻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大梁舆图。
然后,他开始着手修改。
删减重点城防军队的人数,更换重要巡防关卡,更改巡逻位置,沈聿要伪造出一张全新的,足够安全的舆图。
这张假舆图,既要安全到能给大梁足够的防守时间,也要安全到不会让沈庭植因为情报不实而战死。
沈聿几日不眠不休,每一笔都谨慎小心,反复斟酌,终于制成,他将假图交给沈安,悉心交代不要弄混真图和假图,让沈安秘密送至宫外接应人的手上。
平康二十六年九月十五,沈聿拖到最后一刻,拖到大魏使官觐见梁帝的那一天,对沈忆提了彻底分开。
他对她说:“我不会回来了。”
他看到她眼里的疑惑和茫然,难以置信的震惊,看到她伤心欲绝,看到她冒雨而来,又决绝转身,他全都看得见,可他只是坐在榻上,没有再见她。
此番回大魏,凶多吉少。
假舆图只是缓兵之计,一旦魏粱两国开战,难免会被人会发现此图有不尽不实之处,届时皇帝或多或少必起疑心,沈家日子不会好过,说不定就会全家覆灭,满门抄斩。
若他万幸没死,皇帝摆明了要与大梁开战,两国关系紧张,他身为沈大将军之子,几年之内必不可能回到她身边。挡在他和她之间的,实在太多。
若他沈聿还有命活到能再见她的那一天,不管她再生气,他这辈子不会再放手,可在这之前——
他不想耽误她。
但沈聿千算万算,算到了他很难再回到大梁,算到了皇帝忌惮他们父子,算到了魏梁两国必有一场大战,唯独没有算到,沈庭植拿着这张他谨慎万分制出的半真半假的舆图,居然也能一往无前,攻城略地,给大梁致命一击。
沈聿第一反应是这绝不可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张舆图,仅凭这样一张在细节之处满是错误的舆图,沈庭植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迅速地攻下大梁?可容不得他细想,事情已经发生了。
平康二十七年除夕,沈聿闯出遍布眼线的沈府,匹马孤身北上,夜以继日,赶赴梁都。他知道大梁气数已尽,此行只会是徒劳,可大梁已经因他而亡,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护住沈忆,护住她的家人。
可是太晚了。
他夜以继日赶到梁宫时,双眼熬得遍布通红血丝,眼前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耳边只有无尽的寂静,那种悄无人息的死寂。
有人说,梁帝梁后双双守节殉国,大梁皇室已被屠戮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血脉,永昭公主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入土。
沈聿不信。
他亲手挖开沈忆的墓穴,忍着浓郁的尸臭一点一点察看,尸体焚毁太严重,看不清容貌,但手心的疤,脚踝上的痣,一些细节全都对的上。
沈忆死了。
这一刻,他从接到大魏密信起所有的小心谋划,隐忍不发,都成了笑话。
她将他视若珍宝,给他无可比拟的信任,而他却亲手害死了她。
沈聿跪在土堆中,只觉掉在她坟茔中的眼泪都是在侮辱她。
平康二十七年三月,沈聿随军返回魏都,和沈庭植大吵一架,皈依佛门。
他用整个余生偿还他犯下的罪孽。
若非沈庭植去世,他此生绝不会再迈出寺门一步。
只是沈聿没想到,就是这一步,他再次见到了沈忆。
平康三十三年九月,沈庭植病逝,沈聿奔丧回京。
那日碧空如洗,阳光耀眼却并不炽热,沈忆站在府门口那颗桂树前举目向他望来,肌肤晶莹红润,眼神明亮有光,五官长开了一些,褪去了娇纵嬉笑的少女神采,愈显冷艳绝丽之色,陌生又熟悉。
那是他一生中最明媚的秋日。
他曾无数次梦到沈忆活着的模样,如今,终于美梦成真。
久不回神之际,她朝他走来,言笑晏晏一福身,眼里带着冷漠的客气,笑唤他一声:“小妹沈忆,见过兄长。”
恍若隔世。
沈聿望着她一无所知的疏离客套笑意,看她警惕而试探地问他是不是见过她,一颗心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最终也只能咽下所有情绪,若无其事地说一句。
“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和她此生永不可能在一起,而她还活着,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