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夷并未有否认,眉眼流露纯挚的欢喜,“嗯!”
他重重点头,“就和现在一样,吾与你一直都是在一起的。”
曲云织像是与他确认,“既然是一片合欢林中,那我从族地狼狈逃脱,与玄微分散的时候你就在?”
虚夷眼眸微弯,“彼时吾刚诞生朦胧的意识。”
“我流落凡俗界,一路艰辛前往玄都,你也在一旁看着吗?”
“吾一直都在的。”
“我一路承受的煎熬、苦痛与自我折磨,你都看在眼里?”
虚夷抿了抿唇,“是,很抱歉,吾无法从旁干涉。”
曲云织眸光清冽淡彻,声线也平稳,“你无需道歉,也没什么可说对不起的,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虚夷笑容淡了下去,压抑内心隐约的不安,点头。
“我从前生活的地方,开得最盛的就是桃花林,玄都城破,有没有可能暗指桃源乡的破灭?”
“……或许。”
“你一直以来注视着我,将我的痛苦收入眼底,也应当明白折磨我的源头。”
“吾知晓。”
“你知道天罚,应该说是神罚降临后,我的族人被封印,他们的下场是什么吗?”
虚夷不懂曲云织追根究底询问的用意,笨拙地强调,“吾当然清楚。”
曲云织勾起了唇角,脸上已彻底失去血色,瞳孔涣散,如同深陷梦魇。
“那你必然知晓,我的族人灵魂被四分五裂,投入轮回底层的边狱。”
她的天眼不受控制地展开,瞳孔中心睁开另一双冰冷的眼,仿佛倒映出多年前令她崩溃的血淋淋真相,“整个世界都是族人的尸块。”
“我脚下踩着的土地里,有一双曾温柔抚摸过我发旋的手,根系扎进开膛破肚的苍白肢体,结出满树累累挂着的内脏。”
“那时我尚未辟谷,肚子好饿,饿到胃里淌着岩浆,饿到快要发疯。”
“我咬下一块狰狞的脸肉,咽下死不瞑目的眼球,然后扣着喉咙,将酸水一起呕了出来。”
“重复一次又一次,终于可以做到不再呕吐。”
曲云织笑容恍惚,脸颊与脖颈,乃至于手臂上浮现秾艳的眼睛状斑纹。
挤挤挨挨,密密麻麻,来源于不同人身上扭曲怨毒的眼睛——
互食的诅咒。
“我是通过吞吃族人的尸块活下来的,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嗯。”
“你在恨吾吗?”虚夷茫然地问。
曲云织逐渐恢复了平静,斑纹淡去,天眼被她重新封印,她缓慢而仔细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就像你说的,你从来都无权干涉。”
虚夷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他眼眸徒然地睁大,那双银色的瞳起初清澈透亮,能让他一眼洞悉世事。
如今却像是被染上了脏污,呈现阴翳的银灰色。
自诞生伊始,拥有这身血肉皮囊,不染俗尘的足落地那一剎,他已经再看不清所谓人心了。
虚夷分不清曲云织的话是真是假,她是否对自己怀有恨意。
只是可怜又无助地睁着那双阴翳的银灰色眼眸,望向她,“吾该如何做?”
曲云织避开了他的视线,眼中浅浅幽紫之色流转,“你什么都不用做,安心等待就好。”
“等玄都城破灭的那一日。”
*
“好大的阵仗!”
顾忘忧神色凉薄,转头望了一圈围困他们的铁甲士兵,最后直直看向万法宗众人。
“不仅拉上各仙门,还将无法修炼的凡人都牵扯进来。”
“都想着在成仙这事上分一杯羹啊?”
连兆一甩拂尘,淡淡笑道:“这就要问你们宗主了,都是从仙族堕为人身,为何要有仙凡之别?”
“我们不过是好心,替困窘于凡人之身的同族求一个公道罢了。”
顾忘忧嗤笑,“大言不惭。”
“以为就凭你们,能耐我上清仙宗何如?”
他挑起一丝讥诮的笑,眼眸渐渐幽深,酝酿若有似无危险的气息,手掌微抬,示意仙宗弟子即将动手的姿势。
突然,他感知到了什么,偏过头去。
在场之人不明所以,迟了好几息才意识到异常来源。
风停了,虫鸣鸟叫尽皆蛰伏,蓄势待发的黑甲士兵凝固如同雕塑,方才还箭在弦上的气氛只剩一片突兀的静寂。
远远地传来翅膀振动气流之声。
伴随悠长清啼,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掠翅行来,远山空濛,白云开道,落于锦绣楼阁的皇宫之中。
仙鹤背上盘膝坐着一位童子,简单扎着个道髻,蓝色道袍整理得一丝不茍,唇红齿白的秀净五官,圆润脸颊带着未退的婴儿肥,唯独神态老成而淡漠。
“师尊。”顾忘忧轻唤。
他这一声,将众人从山水意境般的失神中唤醒,然后悚然发现自己竟被这道童的威势不知不觉慑住。
待听清顾忘忧喊出的称呼,众人恍然明白道童的身份。
上清仙宗宗主,现今唯一存活的清虚境大能,也是万法宗口中以九幽水堕仙族为人,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怪物——
季瓷。
听闻他常年闭关,外界都猜他寿数无多,可看这道童模样,哪有垂垂老矣的架势?
上清仙宗宗主出关,且直奔玄都。
他们真的有办法威逼一个清虚境大能吗?
一时之间,许多修士和士兵失去了战意,颓然放下武器。
顾忘忧眯了眯眼,非但没有欣喜,反而对季瓷的到来颇感意外,并不如何赞同的样子,“师尊,何必劳烦您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