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时成了这样的人?”
说话的并非顾忘忧,而是一旁不可置信的纪初澜。
仲凌尉身形一滞,没有转头面向声源处。
纪初澜却看着他,“我认识的陆远行,平日里不着调惯了,开朗到有些傻气,就算受了再大的折磨,被我救出来的第一件事是让我杀了他,给他解脱。”
“然后妥善处理他的尸身,不让真仙的消息传出去牵累族人,绝不会以复仇为借口发泄心中恶念,伤害无辜之人。”
仲凌尉许久没说话。
玄都的天色从今早起一直都阴沉,灰蒙蒙的云遮住了太阳,风呼啸着刮得生冷。
此时惊雷劈下,照得天地一瞬惨白,细雨飘摇而落。
“你说得对。”
仲凌尉关节如同生了锈般,缓缓转过身面对纪初澜。
他笑得极为艰涩,面庞在闪电中切割得四分五裂,无数破碎的记忆,作为尸魔平淡无奇的一生,或是陆远行过遭受暗无天日的折磨,所有碎块拼凑出了他。
不,那甚至算不上折磨,他没敢让纪初澜知道。
仙族无法脱离族群独活,他离开桃源乡结界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回去,这才将身份暴露给万法仙宗。
后来被拘禁,当做珍贵的素材研究,他死咬这个秘密不松口,任由身体日复一日衰弱下去。
万法仙宗怎么可能放任唯一的素材死去?
他所经受的折磨,是无法逆转地衰败中,却被各种稀奇古怪,突破为人底线的方式吊命,却最终徒劳无功。
他明明应该死了,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活着?
“兴许我真的不是陆远行,我也分不清我是谁。”
“只是一个复仇鬼而已。”
“曲云织。”
顾忘忧罕见地,心平气和念出她的名字。
正因这份措手不及,不知这种情形下唤她的缘由,曲云织看了过去。
顾忘忧死死压着眉毛,衬托眼底阴翳愈深,微抿的唇泛着一圈白,挤压得失去血色。
他一贯是游刃有余的模样,无论发生什么眼皮都不跳一下,总噙着看戏似的,百无聊赖又随性恣谑的笑容。
让人恨得牙痒。
如今这副事态发展超出预料,面沉如水,舍下自尊心艰难向她低头求助的样子,只让她倍感好笑。
头还是不够低。
曲云织漫不经心地想。
她听到顾忘忧说:“救季宗主。”
直到现在依旧是命令似的口吻,只是语气因心虚而略微软化,不说求了,连个请字都没有。
曲云织实在感到纳罕和惊奇,她怎么没发现顾忘忧那张风雅逸士的皮子底下,原来如此不可一世?
“我凭什么听你的?”她讥笑道。
顾忘忧倏地看了过来,方才那句不像样的恳求,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既然她不肯见好就收——
“就凭你们整个仙族都欠他季瓷的!”
顾忘忧浅浅吸了口气,再开口时音色狠厉,丝毫不掩饰其中咄咄逼人。
“你们千百年来所居住的桃源乡结界,其真面目是季瓷的小洞天。”
“所有那些安居乐业,无忧无虑的日子,都是建立在他空耗精血的代价上!”
曲云织眼眸顿时睁大。
“怎么可能?”
第096章 第 96 章
“怎么不可能?”
“你以为我无缘无故的, 为什么对仙族抱有这么大的恶意?”
“你以为我为何在神族执行神罚后,能于结界外精准找到玄微?”
“你以为纪初澜凭什么借助区区一个结界,就能击杀万法仙宗的清虚境长老?”
“只有同等或者远超其上的存在, 才能轻而易举让一个清虚境陨落。”
顾忘忧实在没忍住冰冷而讥诮的笑,既然已经说出口, 他干脆将这份事实揭露得更彻底。
撕开桃源乡令人作呕的虚伪安宁。
“小洞天, 每一个修炼到洞天境的修士都能做到,以其神魂和道意构筑的另一个世界。”
“此界成即可跨入清虚境, 这一点你深有体会才是。”
曲云织顿了顿, 点头。
她急功近利, 为了对付神族不急代价吸纳灵力破境,正因为没有打磨小洞天,留下了极大的走火入魔隐患。
顾忘忧冷声解释, “清虚境修士死后,小洞天会留存下来, 古今拥有仙宗这一称号的, 大抵是接手了这份丰厚遗产。”
“可我实在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种傻子, 还活着的时候就分离小洞天,将修士本源大喇喇敞露在外,甚至还供人居住!”
他说罢瞪向了季瓷。
盘膝端坐的蓝衣童子神色不明显地一僵,老成持重的面容流露一丝委屈。
顾忘忧收回目光,对曲云织说:“仙族多年来能过上与世隔绝, 不受外人侵扰的安逸日子, 根本原因是季瓷替你们藏匿了踪迹。”
“你们汲取的每一丝养分, 萌受的每一滴雨露,都是他本源灵力所化。”
“就这样持续了几千年, 本来以他的出身跟脚活到修真界覆灭都可以,可就因为你们,硬生生耗空了精血!”
纪初澜张了张嘴。
顾忘忧不用看都知道他想说什么,“陆远行钻桃源乡结界的漏洞也好,你利用结界击杀万法宗人也罢。”
“就算正面承受神罚术,也伤不了他多少,这些年闭闭关就养好了。”
“我当时也没想到有人会将小洞天分离,借刀杀人这招还是我支给你的。”顾忘忧捏了捏眉心,轻飘飘睨了眼纪初澜,“否则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真正难以挽回的,是早已耗空的寿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