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瓷说到这里顿了顿,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朝上清仙宗的方向行一礼,“或是受我牵累,无辜被卷入的弟子。”
“归根究底,一切皆因真仙而起。”
季瓷垂下眼眸,“那我便说说,真仙究竟为何。”
“仙神妖魔四族始祖反噬天道,受天道降罪,身死后留下鸿蒙至宝。”
“这份诅咒仍未消失,昔日不饮不食的四族必须吞吃彼此的血肉,积累业障,长此以往必将引来天地大劫。”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却在今日告诉你们,这些都是神族撒下的弥天大谎。”
“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地大劫,只有通过坤乾镜化虚为实的谎言。”
“我可以作证。”曲云织说着,指腹轻点悬于身前的坤乾镜。
众人一时听得怔愣,“怎么会?”
人族是假的,是通过九幽水转变的仙族。
现在告诉他们,天地大劫也是假的,到底什么才算真?
季瓷淡漠道:“为了适应神族定下的新规,也是为尽最大可能摆脱他们的钳制,我利用魔族至宝堕仙族为人,创立修行的功法,洗去业障。”
“而功法的尽头,修行的最终目的——”
季瓷眼神有一瞬放空,“我最初收下的弟子曾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人族历史尚未断代,依旧留有仙族的只言片语。”
“于是我鬼使神差回答,修行的尽头是羽化成仙。”
“可仙族是什么?”
季瓷唇角动了动,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他们是我留下的后手,是无法适应神族创造的这个世界,只能留在桃源乡结界里茍且度日的上古遗族。”
“不只是当年身为真仙的玄微,还有我这个清虚境原地踏步多年的老东西,都可以以身为证——”
“成仙是一场骗局。”
哐啷。
受宗门鼓舞前来围攻的弟子,不得不听令行事的黑甲士兵,无一例外颓然放下了武器。
雷声再度轰鸣。
滚滚阴云汇聚成沉重的漩涡,每一次流转都积蓄恐怖威势,正有一片银蛇乱舞的劫雷在云层中酝酿。
季瓷低声道:“莫要被我的雷劫卷入,都早些离开罢。”
仲凌尉眼神一凛,“休想!”
季瓷的视线望向了他,“我见过陆远行那孩子,只在途经桃源乡结界时远远看一眼。”
“那孩子顽劣又聪慧,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钻结界漏洞进入了外界。”
仲凌尉目光冰冷,“叽叽歪歪的到底想说什么?”
季瓷无奈动了动眉头,“你不是他,至少他挺尊老爱幼的。”
仲凌尉一滞,就当没听到他第二句的调侃,抬头深深凝视季瓷,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那我是谁?”
“你是他遗留的怨念,是他未曾宣泄的恨。”
季瓷走上前。
仲凌尉松松握着一截命线,没有动。
季瓷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脑袋,圆润的杏眼微弯,“这还是我第一次触碰到生活在桃源乡结界的孩子。”
“你与我一样,都是被留下来的,早该自行离去的人。”
季瓷朝他伸出手,“和我一起走吧。”
这样啊。
他早有所预料的,他的恨不属于他自己,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这个复仇鬼当得真失职。
仲凌尉松开了那截命线,咒纹编织的猩红线条在雨中溶解,他眼眸微睁,错觉间晃过一瓣飘飞的桃花。
抬起脚步前犹豫了片刻,回头看向纪初澜,“小归归,那我走了。”
纪初澜看着他,轻轻点头。
仲凌尉露出一抹不太习惯的笑,自他这个复仇鬼诞生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头也不回,随季瓷一起踏入劫雷的范围下。
到最后,季瓷将目光转向了曲云织。
“顾忘忧会付出他应有的代价,这是自我出现后早已决定好的事。”
被他提及的人没有否认,偏过头,掩去眼底冷寂。
季瓷对曲云织说:“神族也好,万法仙宗也罢,甚至是我与上清仙宗。”
“所有恩仇旧怨,理不清的因果乱絮,就随着我的死一同放下,不要过分执着于仇恨。”
季瓷以玩笑似的活泼语气,“烦恼都由我带走,你今后只要开心就好。”
曲云织望着这样的季瓷,忽然有些明白仲凌尉放弃复仇,随他一同离开的原因。
她看到了桃花,盛开在族地,伴随她们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去秋来,闲时纳凉,忙中摘桃酿酒,或有顽皮的小孩绕着树追逐打闹。
桃树依然屹立于此,安静注视她们长大。
在胜似长辈的季瓷面前,曲云织不知怎的,在衣摆上胡乱擦了擦手上血腥,想假装自己还是一个桃源乡里,顶多偶尔顽劣一把的乖小孩。
“我没有利用至宝将神族灭绝。”她低声说出了这个秘密。
季瓷一怔。
曲云织敛了目光,扯动苍白的唇角,“或许陆远行说的对,我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
“分明刀都递到我手里,可就是刺不下去。”
她无助地说:“只要一想起神族说不定有无辜之人,他们会像我的族人一样,一无所知地,被一视同仁地残害。”
“我就怎么也无法做到同样的事。”
”所以,我只杀了当初做决定的神族高层。”
曲云织说到这里,声线细细弱弱地发着抖,“我明明可以借晦暝琉璃心的力量,再次断绝轮回,给族人一个解脱。”
“可我放弃了这次机会,让他们多受这么久的煎熬,还找不到救他们的方法。”
季瓷却笑了,很温和的笑,“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