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践行着承诺,用死后留下的余烬替她铺平前路。
这在外界看来,就是玄微仙君闭门谢客,频繁闭关,是渡劫破境亦或修行出问题的预兆。
终于有一天,曲云织实在看不下去,劈手夺过他正在篆刻的一枚玉简,扔去一边,拎着他衣领从椅子上拽起来。
“就这么急着去死吗?”
这话一出口,她和江焚琴都愣住了。
纸窗啪地被夜风推开,将昏黄烛火吹得摇曳不息。
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有几分狰狞的意味。
“……”江焚琴淡淡拂开她的手,理了理衣襟,俯下身拾起那枚玉简,要坐回去继续以神识雕刻。
可疮痕累累的手伸到一半,力气已用尽,玉简再次滚落。
这一幕深深刻入曲云织眼中,伴随黑眸中陡然猛烈的烛光,“不要再糟蹋身体了,反正都要死了,在最后这段时间活得轻松些不好吗?”
江焚琴放弃了捡拾玉简,直起身来。
“因为我会舍不得。”
他蓦地伸手揽住曲云织的腰,虚弱颤抖的手臂爆发前所未有的力道,死死地,拼尽全力地收紧,将她拥入怀中。
江焚琴低头,深深埋入她颈间,并不如何宽阔的脊背略有佝偻,像是怀中搂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想要藏起来,藏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我幼时曾幻想过长大后的模样。”他哑声说。
曲云织睁大眼眸,静静听着。
“桃源乡有一处地势高的山坡,那里景色很美,我好多次提前踩过点。”
“能一眼望见山坳间姹紫嫣红的花田,无边无际的桃林像天上落下的粉色云霞,族人早出晚归,到了傍晚亮起的灯盏与星河一同流淌。”
“我想在那里建一座小屋,与你结为夫妻,过着极为普通平凡的每一日。”
“大早上的就拉你起来,受你一通起床气。”江焚琴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捞起一缕曲云织的乌发。
“然后为你细细梳妆,一起去山林间采撷草药,我药理学得很好,可以开一家药材铺。”
“到了下午趁阳光最盛的时候,将清晨采来的药材洗净晾晒,忙活完一整天,傍晚时再一起院子里纳凉。”
“院里要种一棵桃树,树下埋一坛酒,可惜我记得你偷尝过族里的桃花酿,不喜欢那个味道。”
“没关系,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可以为你准备。”
“我从前很坏的。”江焚琴提起儿时的小心思,不自在地说,“专心当你的小跟班,任劳任怨收拾你闯的祸,纵容你的一切需求。”
“将你宠成无法无天,谁都受不了的混世魔王,到时候就只有我能忍耐你的脾气。”
曲云织轻轻笑了声,手搭在他后背,摩挲这几日迅速消瘦下来凸起的脊骨,回应这个拥抱,“我其实都知道。”
江焚琴怔了怔。
曲云织目光放空,回忆道:“那时我就在想,平白无故哪有人对我这么好,这小子指定没打好主意。”
“他定是喜欢我,要将我追到手。”
“可我哪能让他轻易如愿?”曲云织笑得恍惚而狡黠,“于是装作什么都没意识到,看他因此恼羞不甘的样子最有趣了。”
“我还想着,让他得手也不是不可以。”
“但在此之前一定好狠狠折腾他,否则我这么漂亮聪明性格纯善人见人爱的姑娘,怎么可以便宜一个豆芽菜似的坏心眼小鬼?”
“你也坏。”江焚琴委屈地说,随后眉眼舒展,“这更证明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桃源乡已经回不去了,那里的桃树都被劈成了灰。”
曲云织抿了抿唇,“再种就好了。”
“光有树有什么用呢?”江焚琴扯了扯嘴角。
曲云织断然道:“族人迟早能救回来。”
江焚琴轻飘飘地问,“打算怎么救?”
曲云织张了张口,“……等你解开天劫的秘密。”
“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曲云织想说的话一剎那熄了火,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堵在喉咙,压迫得她一阵窒息。
死寂蔓延在她二人之间,明明是亲密无间的拥抱,可未曾温暖彼此。
她听到江焚琴轻柔地叹息,“快点做决定吧,否则来不及了。”
“你难道要将族人弃之不顾吗?”
曲云织瞳孔霎时紧缩,脑海中从未有一刻升起过这般念头。
放弃的想法宛如一种禁忌与魔咒,是她绝不可触碰的底线,因为她有罪。
与早早辟谷的江焚琴不同,她依靠吞吃族人的血肉才活到现在。
而她现在就要用江焚琴的死,替自己赎罪。
曲云织闭了闭眼,玉京峰上这些日子就像偷来的一束光,如今光芒熄灭,她要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黑暗中。
她松开环抱江焚琴的手,无力地垂下。
眼底宛如荒火燎原后冷寂的灰烬,空无一片。
曲云织主动分开这个拥抱,虚无空洞的眼睛直直与江焚琴对视,像在宣判。
“为了拯救族人,请你安心去死。”
说完,她心底有什么最后一丝东西彻底泯灭。
江焚琴却笑了起来,“嗯。”
为了伪装真正的死因,撇清与曲云织的关联,他甚至不忘将自己的死亡也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我死得疑点重重,怕是魔尊会起疑心过来查看,你可以趁此机会接触他。”
曲云织记下了他的话,目睹他在天劫中殒命。
当最后一丝劫雷散去,她终是忍不住冲上前,挣脱颜清在一旁的阻拦,在满地焦黑中寻找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