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既然是教培行业出身,小胖子还高中榜眼。周凎把他现在最担心的事情问了出来:“吴兄,殿试要注意些什么?”
殿试,殿试,是要考试的。虽然咱不会八股文,毛笔字也写不好。但万一殿试只是面试,在皇帝面前吹吹牛逼,说不定还能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给他蒙混过去呢。
“这个简单,”小胖子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礼部郎官的考贴这两日会送到,你等新科贡士随着郎官约在阴月初十登皇极殿肄仪一日,跟着郎官学些进宫的礼仪,一些应试犯忌之事,自有郎官一一诉说。廷对时,只考策问,自黎明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然后坐等答题。切记,时务策一道或数道,若有数道时,每道答题二、三百字即可,至多五、六百字,无需长篇大论。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
听到还要笔试,周凎听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到时候真的偷溜不成,他就装病,反正是肯定不会去殿试送死的。
“郎官来送考贴,一般给多少银子?”
我和你说殿试这般神圣的大事,你和我提银子?吴伟业是江南豪族出身,哪管过金银这等铜臭之物,一时被问愣住了,他把眼光投向了身后的随从:“焙茗,当时给了多少?”
“少爷,当时来了两位报喜的公人,一人封了百两。”焙茗人长的标志,声音也柔和清亮。
“一人百两?”周淦惊呼出声,这是抢钱呀!
这小子看来不是完全的木头呀,这不是挺懂人情世故的。
几人围坐院中,吴伟业话说的有趣,周淦偶尔问几句莫名其妙的问题,方大洪听的也不觉得烦闷。就这样一直聊到中午,几个老妈子把饭也做好了。
随从等人安排去了旁边房东的院中吃喝,周淦、吴伟业、方大洪三人,加个说早上吃多了不饿站在一旁伺候的焙茗,几人就在院中的石桌上摆盘。烧鸡、烧鸭,油亮的白肉、蓟菜、莴苣,食材简单,胜在量大。屋中有昨日不知哪家送来的酒,周淦取了一坛过来。拍了泥封,一股酒香散了出来,几个碗倒满,整个院子都飘满了香味。周淦没想到,古代的酒居然如此香,赶忙让福伯搬了一坛送到了房东的院中。
几句祝词一说,坐中三人都喝了一口。周淦前世得了痛风前,酒场上外号漏斗,征战几十年未尝一败。酒入口中,度数应该20多度,喝着虽不过瘾,胜在甘香醇厚。之前检查周凎书信时,信中几次提到与人喝酒时的场景,什么与兄饮至拂晓,仍不快哉;贤弟此次必将金榜题名,兄已在家中备好美酒,期待与方圆贤弟痛饮三日等等。刚才喝酒时,周凎浅尝几口后,并不反感,下口后也顺滑,心中也有数了。
“祁县六曲香,味浓烈些。虽是好酒,还是不如我等南直隶的三白甘洌。”三白酒以浙江吴兴和苏州产的最为出名,吴伟业这是想拉近和周淦同为南直隶人的关系。
“论喝酒,还是烧刀子喝的过瘾”,发大洪刚才一大口干下去了半碗,筷子夹了块肥肉边往嘴里塞,边替老京城人常喝的酒争了声好。
两碗酒下肚,众人熟络了许多。方大洪说道:“听闻田都督府中的戏班子,曲本多出自吴大人之手,霍大家更是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听大人唱一曲?”
当众让一个翰林在陌生人面前唱曲,吴伟业不知这胖子为何针对自己,他此时任翰林院编修(注1),在京中颇有名气,但毕竟只是个清贵的官儿没实权。这位叫方大洪的胖子长的五大三粗,面目可憎,但衣着潞绸,还带有两个随从。看了看对面坐的今科会元,他也不好拂袖而去。
好在春日晴好,这小院虽小且旧,打扫的到也干净。唱曲是他心头好,他索性拿筷子敲起了桌子,唱了起来:
“农务村村急,溪流处处斜,迤逦入烟霞,景堪夸,峰峦如画,拼把春衣沽酒,沉醉在山家,唱一声水红花也罗。”
一曲唱罢,吴伟业见周凎双手拍起巴掌来,口中叫道:“好”。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后面还有什么评语。他又看了看方大洪,正自顾自的吃菜,仿佛把他当个空气。吴伟业突然有置身庙会,他在台上唱大戏的荒谬感。
硬着头皮说道:“《游春》一出,本是用海盐腔唱和最有深味。我这昆山腔,倒是娇柔了些,让二位笑话了。”(注2)
吴伟业唱的说的,周凎是一句没听懂。看方大洪那熊样,估计也是和自己差不多。他把三人酒碗倒满,邀二人喝酒。吴伟业提醒道:“周兄,六曲香酒烈,我们慢着喝。”
“吴大人,今日高兴。来来来,我们干了。”方大洪说着举起了酒碗对着吴伟业示意。
嘿嘿,方胖子有点不对,周淦也看出这小子有点针对吴伟业。他正愁如何让这二人斗一斗,赶紧也把碗举起:
“吴兄,大洪兄,这酒喝着虽淡些,但还算有些滋味。来来来,我们一起干了。”
“大洪兄弟,你看吴兄乃文人喝酒都如此干脆。身为武人,喝酒咋还拖拖拉拉的。来来来,你和吴兄再干一个。”
“唱的太好啦,刚才我都敬吴兄一碗。大洪兄弟轮到你,满上,满上。”
“吴兄,你看大洪兄弟菜都没吃一口,陪你干了一整碗。我替你先敬他一碗,你吃些菜,再和大洪兄弟喝。”
酒场上的手段使出来,没一会儿功夫,半坛酒就卖了出去。方大洪看着粗豪,此时却有些醉眼惺忪。吴伟业白白胖胖,小奶狗一枚,可能平时酒喝的多,脸上稍红外,眼神还清明。
吴伟业又是一口喝干了碗中酒,还把碗底亮给方大洪看。接着也不理他,转而对着周淦说道:
“咱们光喝酒也无甚趣味。吟诗作对,大洪兄弟估计也不擅长,要不唱和些小曲助助兴,周兄,可好?“”
吴侬软语不是官话,一些对唱词不熟悉的,难免听的迷糊。贤弟是凤阳府的,官话最为正宗。要不贤弟也来个小曲,让方兄弟听听”。
“我哪会唱什么小曲,大洪兄弟你来。”
“那我就唱啦”,方大洪估计是真的喝多了,嘿嘿一笑:
“天上乌云摞乌云,地上草根摞草根,瓦屋上面瓦摞瓦,姐姐房中人摞人。乌云不摞不下雨,草根不摞不生根,瓦屋不摞不断漏,姐不摞人不养人。”
“咋唱起了孝歌,不吉利不吉利。”
“吴大人真是词曲大家,什么都知道,嘿嘿。其他的我也不会呀。”方大洪打了个酒嗝,连连摆手。
“周兄,你来。”
“我只会个啷哩个啷,啷哩个啷。”
“就这个,花鼓戏好听。”
“啷哩个啷,啷哩个啷。说凤阳,道凤阳,你说这个?”周淦真没想到明朝都有花鼓戏了,一种历史被连接的惊喜感,让他再一次确认。
“就听这个,周相公快唱。”方大洪鼓掌。
“啷哩个啷,啷哩个啷。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唱词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出不来,周凎脸部有些不自然。
“十年到有九年荒”,吴伟业若无其事的一边拿筷子敲击酒碗,一边接着唱道:“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看着吴伟业筷子敲击的乒乒乓乓,方大洪听的摇头晃脑。周凎有点茫然了,老子来的不是封建王朝吗?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的嘲讽开国皇帝?
“淮海之地,民风可爱,唱曲都透着股淳朴。”吴伟业停下筷子,笑盈盈的看着周凎。
周凎是凤阳府人,属淮海之地,他前世老家也是那里,咱们那里人什么德行他岂不知,可爱,淳朴?
他看吴伟业在盯着他,不知他是否意有所指。算啦,像吴伟业这种20来岁科举能中榜眼的人,那肯定是飞机中的战斗机,人精中的人精。虽然自己实际年纪比他和方大洪都要大上许多,但和他们玩心眼子,真不一定占什么优势。
他端起酒碗,一口干掉大半碗,假装酒意上头,大着舌头说道:
“会试后,想了一些东西。可能我并不是适合官场。若是不去参加殿试,吴兄,你觉得如何?”
(注1:翰林院编修:明清两朝,殿试后,进士分一二三甲。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进士;三甲叫同进士,大概意思是你虽然不够进士的水平,但是皇帝特意开恩给予你进士的荣誉。一甲入翰林院这样的中央当秘书,培养培养将来就是内阁大佬;二甲大多丢到六部当个小官实习几年,然后就在六部或者分到地方上当高官,如知州什么的;三甲同进士一般给个县令什么的,去地方上和士绅土豪打交道去吧。)
(注2:选自《浣纱记》,明梁辰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