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凎狐疑的看了田敦吉一眼,他是和他提过一些关于想要了解女真人的想法。没想到这哥们真上心,这么快就给他找来了老师。
“你是女真人?”周凎问中年人。
中年人抚弄胡须,把腰挺了挺:“mini gebu be wang shi zhong sembi,对,我来自海西女真部落。在大明日久,女真话都说的不利索了。”官话很标准。
叽哩哇啦的像是在刻意表明身份。一个活生生的女真人摆在自己的面前,周凎不由再次细细打量:身形瘦削,头戴文人帽,身后也没有挂尾巴;灰黑的面皮,灰白色不算长的胡须,稍微细长的眼睛,眉毛还算浓密。穿衣打扮举止,和这些日子接触的明朝人没有区别。
请中年人坐下,田敦吉主动抱着茶壶,站在一旁斟茶递水,中年人昂首坐下后,环抱着手,也不饮茶,也不说话。比起另外一位上门的老师李献同志来说,这老小子好像挺傲的呀。但人家能主动上门,这个人情还是要谢谢人家的。周凎客气的问道:
“还请问王先生在哪里高就?不知和建州女真人有何关系?”
“建州老奴抢我海西卫领地,逃出辽东后,得神宗皇帝收留,居宫中已有三十多年,现任抚夷总兵。”
听他意思,大概就是努尔哈赤征服各部落的过程中,一些人被抢了地盘,逃到大明来的。满奸?不对,这时候还没有满族,女真奸或者是后金奸?只是外貌看起来顶多40岁,难不成是个孩童时,就逃到了京师?
“哦,原来是王将军,幸会幸会。”
“不必客套,有什么问题快问吧。”
这调调好像真和汉家士人说话腔调有区别。别人不管态度如何,能上门指导自己,那必须是感恩的。本来可以借着成国公府逼婚的事,发个誓,趁机躲了殿试,就算躲不过也能恶心一下那个什么成国公,没想到被这老小子一脚踹门给坏了好事。
周凎放下不悦,问道:“想请教王将军一个事。”
“嗯。”
“女真人为何要作乱?”
中年人轻蔑的说道:“闻名不如一见,周相公连中南直隶解元、甲戌科会元,问出这种问题来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的确不知,还请赐教。”什么解元、会元,关老子鸟事。
建州女真作乱十几年,你一个高中会元的家伙,居然说不知道?看着周凎一脸的正经,把中年人弄的不会了。他一时没弄明白周凎是反过来要考校自己还是干什么。读书人看不起武人,莫非这个家伙看自己是武人,反过来要测测他的斤两?
“女真人又不是整体一块,反叛的只有建州女真为首的一些不服王化之人。如我哈达那拉氏,叶赫那拉氏等海西诸部,一直心向朝廷。”
叶赫那拉?这名字熟啊。听此人话中之意,女真人有很多的部落,反叛的是建州女真。
“那建州女真为何反叛?”
“会元郎,这也不知?”周相公换成了会元郎,中年人貌似是有点生气了。
周凎是真不知道,他老实道:“真不知道,还请解惑。”
“田敦吉,你来说。”
一直呆站旁的田敦吉没想到问题会抛给自己,他说道:“万历四十六年,建州奴酋努尔哈赤以所谓七大恨起兵叛乱。一言朝廷曾杀了他祖父和父亲,他要报仇;二言朝廷偏帮北关,就是海西诸部,三言,海西叶赫部把许配给他的叶赫老女又另嫁插汉部;还有些汉民占女真部土地等。其实都是些托词。”
田敦吉眼睛的余光一直看着中年人,说的磕磕巴巴的,好不容易说完,看到中年人露出赞许的目光,才长舒一口气。
报仇?偏袒另外一些部落?占土地?这些词在周凎脑海飞速旋转。
“朝廷为何会偏帮什么海西部?”
田敦吉眼观鼻,鼻观口,不发一言。中年人看了一眼他,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只得自己回答道:“朝廷自然不想让建州女真坐大?”
“为何建州女真能坐大?”
“呃......建州女真从小在深山老林中打猎为生,战力强悍......”
中年人开口说了几句,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突然想起他现在的身份也是女真人,建州女真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中,他们哈达部不是一样嘛。别人能坐大,他们不能。显然这个理由不成立。
“奴酋努尔哈赤此人颇有些见识......”
“哈哈哈......”只见一直冷漠问问题的周凎,突然大笑了起来:
“天下聪明人能人何其多。如果没有风口,你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岂能成为飞在天上的猪?”
这句话中年人和田敦吉完全听不懂。他们看着周凎大笑,二人互看一眼,又看着周凎,想听他说些什么。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偏偏那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般慌张。”
言尽于此,够了。此时建州势力已成,他可不敢说太多,给自己惹上什么大麻烦。
等了半天,中年人见周凎未开口,不由问道:“周相公,此话何解?”
周凎笑笑还是不说话,气氛一时僵住了。等了好久,周凎突然说道:“你估计女真人还要多久能夺了天下?”
“嗯?”
“王将军没听清吗?女真人多久能夺了天下!”周凎一字一句的问道。
中年人脸上多了一点嘲讽之色,大概是觉得周凎这样的年轻人贯是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并没有应答。旁边站立的田敦吉语带责怪道:“周凎!你说什么胡话!”
没理会田敦吉,周凎看着王世忠问道:“王将军你是个女真人,也是位总兵大人,定是知兵的。说说,女真人有多少兵?”
“能战之兵不过五六万。”
“大明有多少兵?”
“我大明带甲之士不下百万,光九边就有数十万之众。且是小小建奴能比的?”
“哈哈哈”周凎又大笑起来:“朝廷的百万大军恐怕只在朝臣的公文里吧。袁崇焕征480万辽饷,养16万军,八万匹马。对女真只能勉强维持个守势。还被建奴偷袭到京师来了。”
周凎继续看着田敦吉继续说道:“相比崇祯元年,只六七年光景,光是京师谷物豆类价格涨了有3.4成,榆林、大同等边关,更是足足翻了2.3番。通胀的如此厉害,朝廷要是再想养个十几万大军,你是让咱们的皇帝陛下准备加征多少辽饷?”
“我大明富甲天下,区区几十万大军如何养不得?”
“这话骗骗那些老百姓得了。你也是个将军,大明什么情况不知道吗?军中多少次因为闹饷发生了兵变,你不清楚?”
看到王世忠无言以对,周凎莫名的有了一丝爽意,邸报没白研究。这几日看邸报眼睛快看瞎了。不是资料太多,主要还是不习惯明朝人的用词用语,看的他最近说话都有了点之乎者也,是真累呀。
眼神瞟到田敦吉的时候,却看到他脸上居然滴出汗来了,这小子楞没出息。这年头天下的聪明人估计有不少能看出大势,邸报上见过几次痛骂投降建奴的官员;吴桥兵变,那些兵崽子也逃往辽东投靠过去。田敦吉这小子养尊处优,还真以为大明现在还是什么天朝上国啊。居然被他几句话吓的冷汗都出来了,没出息。他拍了拍手,继续说道:
“大凌河之战后,女真人现在正全力收服蒙古人,就是那个什么插汉蒙古。等收服了他们,整个北方,女真人想攻打哪一处就打哪一处。而且他们还会组建蒙人八旗,汉人八旗,女真人的兵力瓶颈问题也会被解决。到那时,大明拿什么和女真人打?”
“一派胡言,建奴残忍弑杀,蒙古人和汉人怎么会听建奴的?”中年人貌似还在挣扎。
“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可惜呀,当年蒙古人攻打南宋之时,北地的汉侯世家可是出力不少呢。”说完这句话,周凎就懒得再说。
上面说的这些,就是这几日来根据邸报和后世所知的推断出来的。有了答案推过程,其实挺容易的。有些东西可以讲,有些不能乱讲。
比如风口的猪,这玩意他点到为止就行。他做企业多年,手底下有哪个业务想另起炉灶,无非是利益驱使的。受不了压力和委屈会离职会不干,另起炉灶肯定是因为利益。尤其造反这种事情,没有大利益,没人敢去干。他周凎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明,轻易敢招惹这种事情,十个脑袋都不够人砍的。
有些东西可以讲,比如女真人现在正全力收服蒙古人,明庭里只要不都是酒囊饭袋,肯定大把人能看出来。他说一说这个无妨,真的啥都说不出来,反而让人怀疑他会元的身份。
不欢而散,这位不知道是什么总兵的王将军,一杯茶没喝的就走了。临走时,又踹了可伶的院门一脚。这当将军的,虽然人到中年了,居然还是这样的暴脾气,真的让人觉得他还挺可爱的呢。
田敦吉也跟着王将军走了,出院门时,给周凎丢下一个莫名的眼神。这小子。
人去,院子终于恢复了安静。
安静了好啊。周凎站在院中看天边,太阳已经沉下了山,天尽头传来的红光染了半天边。
这几日看报,与人交谈,思考,忙忙碌碌。突然一下子宁静下来,还有些不习惯。
“少爷,天下真的要大乱吗?”福伯站在一旁,小声的问道。
“你流什么泪呀?”
周凎想笑话福伯年纪都这么大了,居然还淌老泪。
福伯伸手去擦眼角,没想到越擦越多,他一下子蹲在地上,头埋在腿间,呜呜的哭了起来,眼泪都顺着指缝溢了出来。
天色愈发昏黄的厉害,周凎看四周迷迷糊糊的,仿佛身在迷雾中。
小老头蹲在地上,头埋在肥大的衣服里,小小的头都快看不见了,低泣声若隐若闻。
身处乱世,谁不是苦命人,哭一哭,好歹能哭一哭。
“咣”,突然又一声巨响,把周凎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小院的大门又被人踹开。
我草你娘,真当老子没脾气。周凎想要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