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田敦吉又来了。
身为崇祯皇帝的小舅子，这些年来入宫见到皇上的时间还没今天这1天多。全拜那位新科会元周凎所赐。
昨天上职的时候，突然被叫进宫中。怀着忐忑的心情面见了皇帝，不想皇上竟然是问周凎这几日在田府做些什么。
他一五一十的把周凎研读邸报备考殿试的情况说了出来，并说了有吴伟业和陕西左布政使李乔之子李献上门拜访。
皇帝问双方说了什么话，田敦吉记忆力不错，一一复述。吴伟业、陈子龙和周淦谈的是西番人，周淦说的那句商人只要有多少成的利润，就甘愿冒多大的风险的话，田敦吉记得很清楚，他原话说给皇帝听，朱由检听的很认真。
看到皇帝如此表情，田敦吉支支吾吾的大着胆子问皇帝，洪承畴是不是在陕西屠杀了很多人？
看着皇帝的脸上由晴转阴，朱由检问他从哪里听说的，吓的田敦吉一下子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丝毫不敢隐瞒，把李献走后，周凎给他分析的，朝廷在陕西无力赈灾，所以杨鹤采取招抚政策不成功，洪承畴主剿多杀灾民可以平乱等等说了出来。身为秦人，为了家乡可伶的百姓，他觉得必须把这些话禀告皇帝，那些狗日的官员惯会欺上瞒下。
皇帝有没有生气他不知道，反正没有回答田敦吉的问题。当然皇帝也没必要回答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虽然这个人是他小舅子。
出乎田敦吉的预料的是——皇帝居然要出宫见见周淦。
皇帝想见一个人招他进宫就行，为何要亲自去见？
看着比他大2岁的姐夫，捯饬半天，化妆成一个中年人。田敦吉目瞪口呆，这要是被御史知道了，他能被那些人给骂死。
费这么大劲，微服私访去寻周凎。这不是小说演义里面的故事吗？田敦吉真想以手扶额：唉，早听说姐夫有点孩子气，传闻不假呃......
出了宫，直奔铁狮子胡同田府，周凎居然跑了。问清去向，一行人又直接赶往方家园。
在院门外，听到了周凎大喊什么不考殿试，气的皇上一脚踹开了院门。进了院中，周凎说什么女真人要灭了大明，周凎啊，周凎，你要寻死，莫连累了我。
跟着气呼呼的皇帝回了宫，回去的路上一直听到皇上一直念叨着什么，进了宫后，才听清：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
朱由检一边卸妆，一边对田敦吉说：“他以为他是什么天下第一才子？装模作样，轻狂之极，真当天下人不如他。不就是想说一些人贪利嘛。贪利，贪利！万历三十七年熊廷弼封锁女真三年，多少人因死，有何用？反而让女真人团结起来，让那奴酋坐大。”
说着说着不过瘾，又斥道：“袁崇焕也是如此说，封锁封锁，花了朕几百万两银子，东江镇都快被他折腾没了！封锁出什么来了？人家都打到京师来了！”
闻言，田敦吉平啪的一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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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同城外。
虽已是三月，这里还是漫天风雪。
大青山山麓，一座座破破烂烂的帐篷矗立在风雪中，沿着大青山山脚绵延了好几里路。风雪太大，见不到什么人，只有些裹的臃肿的人守在马圈附近缩成一团，偶尔动一下，仿佛告诉人们他们还没有被冻死。
营地中间一座看起来还像点样子的帐篷，帐门被掀开一角，冽冽风雪灌入大帐，吹得炭火一阵摇动。大帐中坐着一人，对着陶脑发呆。眼角余光看到帐中进来一人也无动于衷。（注1）
“大汗，革把库他人过来了。”
听到此话，帐中坐立之人，才缓缓摆动头颅，只见他颧骨高凸，眼中布满血丝。他未开口，只是摆了下手，示意把人带进来。
帐门掀起，风雪冷冽。很快几个蒙人领着一个皮衣皮帽打扮的人进了大帐。见那人略一抱拳，便自寻个地方坐下。扯了遮脸布，汉子直勾勾的朝上看去，火光映照，汉子与大汗二人四目相对，皆不肯先退。
终还是这位叫大汗的先开了口：“张宗衡派你来做什么？”（注2）
“张宗衡算什么东西！”
汉子约莫四十岁，微黑的面皮，说的是蒙语：“我妹妹现在何处？”
“哼”大汗不自然的摆了摆脖子，避了目光，哼了一声，没回答这个问题。
“林丹汗，今日落得如此境地，还在耍横？”
“你！”
林丹汗听到来人奚落，目中凶光一闪而过，一个“你”字出口后，还是泄了气。没办法，别人怕他，这位可不会。
这位叫林丹汗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蒙古插汉部（察哈尔）首领，自称林丹汗。
来的这位是哈达那拉·革把库，前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之子，也是林丹汗的大舅哥。此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大明抚夷总兵。
革把库是海西女真哈达部酋长猛哥孛罗次子，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努尔哈赤攻克哈达城，哈达部酋长等一同被俘。后迫于明庭压力，哈达部酋长等一众被释放，革把库跟着家人一起来到了大明京师。那时候他年仅8岁。因为长的讨人欢喜，被明神宗收养在宫中，取了汉名叫王世忠。
这二人本来没什么交集。
万历三十二年，年仅十三岁的林丹巴图尔即汗位。领左翼插汉万户，驻帐广宁(今辽宁北镇)以北。而革把库刚来到京城，跟着父亲战战兢兢的等着大明皇帝接见。
明帝国对鞑靼人的提防，让草原上的蒙古各部四分五裂。林丹汗拥有黄金家族血脉，蛰伏八年后，这位明庭丝毫没放在眼里的孩子，怎么的突然长成了草原山的雄鹰。林丹汗率部开始不断的抄掠明边，到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终于如愿以偿的，获得了与明朝互市的权利。
草原上的雄鹰在翱翔，京城中的革把库已经改名王世忠，享受人间的繁荣与富贵。
有些人相隔千里，但他们的缘分是命中注定，扯也扯不开。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林丹汗的邻居，长在白山黑水间的建州女真，面对明庭日益加紧的贸易封锁，对大明举兵造反，攻克抚安、三岔、白家冲三堡。
建州女真起兵之后，明廷下令蒙古各部相助。但各部的心里其实都盼着明军吃上些苦头，这样以后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谁能想到女真人如此猛，几万女真人在第二年打破了明廷组织的明军、朝鲜、叶赫女真、蒙古人等几十万大军的围攻，整个北方各势力为之震撼。
林丹汗本来看着明军大败，还怀着看好戏的心情。但建州女真步步紧逼，很快就逼近了广宁城。他笑不出来了，这里是他十数年的奋斗，多少蒙古儿郎鲜血换来的与明廷互市的地方。
广宁丢不得，此地若失，则切断了辽西蒙古各部和明朝的联系，明廷官员也不敢丢。此时明朝天启皇帝刚继位，天启元年（1621年），辽阳破，廷臣请用老臣王象乾。王象乾年已七十五岁高龄，以年高不能视物不愿接任兵部尚书，却上了个疏陈守御关外及招抚插汉诸部方略。天启帝大喜。
王象乾闻听王世忠之妹嫁给了林丹汗，将其调往宣云，推荐为中军都督府佥书抚夷总兵。开始与林丹汗接触。二人从此开始了亲密往来。
广宁城本来就丢不得，这时候明廷自己还找上门来，林丹汗碰到这种好事岂能放过狮子大开口的好机会。言建州奴酋若敢攻广宁，他必携四十万大军助战。
王世忠想着恢复哈达女真的荣光，努力收服海西女真各部。他和妹婿林丹汗互相配合，和朝廷要了百万两的军费辎重出来。
天启二年，建州女真攻广宁，林丹汗派出全部家底，一万余人助战，大败。广宁城被女真人攻陷。
丢了广宁这座插汉蒙古各部与大明的贸易点，林丹汗眼睁睁的看着漠南蒙古各部一个个背叛自己投入到建州女真的怀抱。到天启七年（1627年），科尔沁部、内喀尔喀五部覆灭，奈曼、敖汉部已投入了后金的怀抱。
大明被他骗了上百万两银子，对他失去了信任。自己下属各部纷纷转投后金，他这个漠南草原上的主人感受都了巨大的威胁。无奈开始西征，击溃了宣府、蓟州边外的喀喇沁部和宣府、大同边外的土默特部，以期望尽快统一蒙古，能够有实力和后金及大明对抗。或者说去西边寻找一些活路，不然都要饿死了。
怎料他前脚刚开始西征，漠南老巢就被后金给端了，留守于辽河套的插汉各部，要么投降后金，要么北上投奔漠北去了。崇祯元年（1628年），后金正式吞并了漠南。这才有了崇祯二年十月，后金大军取道漠南攻入大明京师的壮举。
林丹汗带着大军在蒙古右翼苟延残喘，一面攻打大明城池获得给养、一面攻打黄河套及漠北等地想收服蒙古众多领主以增强实力。缺衣少食下，虽然偶有斩获，部众却越打越少，多有投明或者投后金的。现在别说回到漠南找女真人报仇了，他自己都深深的陷入到疑惑中，疑惑孛儿只斤黄金家族的血脉，为何只换来蒙古各部落的恐惧而不是团结。
从二月中旬，林丹汗带领部众驻扎在大同城外的大青山山脚下，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之久了。一是躲避风雪，另一方面找找有没有进攻大同的机会。
而这时，几年没见过面的大舅哥突然出现在这里。
（注1：陶脑，蒙古包的天窗。
注2：张宗衡，山东临清人。时任山西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