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条件,你想干出一番什么事业?”
魏武淡若清风地问道:“现在是乱世还是治世?”
顾紊说:“乱世,妥妥的乱世!怎么,‘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你要开始做奸雄了?”
魏武冷笑说:“横扫一方做一镇诸侯;征讨四方,霸诸侯,一匡天下;经纬四极,总统邦域;兼爱尚同,使仓谷满盈,民无争讼;之后登高山,临溪谷,志意在蓬莱。”
他兴之所至,浑然忘形,又说起了令人难解的古话。顾紊听得若明若昧,想了一阵才真正理解,魏武的志向可以概括成四个阶段:独霸一方、一统天下、治国安民、功成归隐。他猜不出这里面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不过这种气吞山河、傲视天下的英雄豪气却实在令人动容,心生钦敬。
“也不知道这时的乱世和你那时的乱世比起来,哪个更乱,哪个更难。”顾紊心想,自己在和平富足的年代生长起来,毫无乱世生存的经验,有魏武这样强大的同伴,倒是个不小的助益。
魏武说:“乱世如惊涛洪水,百姓如沙团土穴,随时有灭顶之灾。水避高而就低,百姓远残暴而近仁义,如此,英雄方有用武之地。”
顾紊明白,自己和他的眼光和头脑是不一样的,他考虑问题都是政治家的思路,自己没有那样的野心,也没有那样的能力。
两人又谈了一阵,直到繁星满天还意犹未尽。整个村庄静得像在画里,只有田间草际的虫鸣一阵一阵从四方传来,叫人听了更觉冷寂。顾紊和魏武见时候不早就各自睡了,不知过了过久,旁边屋里的老人摸索着起来,开始生火、煮豆、磨浆、点卤、压水……顾紊被磨声、驴鸣吵醒了几回,可能是日间太过疲惫,翻了翻身又沉沉睡去。
顾紊和魏武在满村的鸡叫声中醒来,外面天还黑着,大地的尽头刚现出一抹幽蓝苍灰的颜色,那是破晓的征兆,离着彻底的黎明还有一段不短的时光。
树上的鸡陆续跳到屋顶,飞到地上,各家的牛、驴开始吃草,新的一天开启了。
老人又盛来两碗新做的豆腐,两碗热腾腾的豆浆,还切了一碟咸菜丝,说道:“赶紧吃了上路吧,等你们到了五德镇也就天光大亮了,正好不会误事。”
顾紊睡得迷迷糊糊,说道:“谢谢大爷,一会儿还得麻烦你给我们指一指路,昨天走得晕头转向,都分不出东南西北了。”
老人说:“吃完我告诉你们……路好走得很,从村里穿过去,沿着大路一直走就是了。别走岔路,别往小路上拐,经过大概四五个村子,五德镇就到了。”
顾紊一边道谢一边心想,看来刷牙是奢侈的妄想了,不知道镇里有没有牙膏牙刷卖?
他到院里盛了洗脸水,和魏武洗了手和脸,坐回到桌前,问道:“老爷子,你家里有没有小勺?筷子吃豆腐有点不好用。”
老人说:“小勺?调羹啊?没有。就一个断了把儿的叫我绑了根筷子用在棉油罐子里呢,你也没法用。”
顾紊心生感慨,吃了口豆腐就了几根咸菜丝,觉得也可口无比。他对这个陌生的时空充满了好奇,边吃边问道:“老爷子,你昨天说皮家一年到头都吃三顿饭,别人家不是这样吗?”
老人忙完了手里的活儿,端来一碗似汤又像粥的吃食,边喝边说:“看来你们家是刚败落的……一般人家哪有那个力量,农忙的时候干活需要气力,不吃三顿饭不行。农闲的时候哪还能那么过,粮食都吃完了,后面的日子怎么办?不能整天喝西北风啊。”
顾紊看着他碗里的食物,问道:“您吃的是什么?怎么不吃豆腐?”
“豆腐是卖的,都吃了卖啥?”
“那你怎么给我们吃?”
“你们这是拿铁棍、枪头换的,总不能给你们吃这高粱糁曲曲菜汤吧?”
不管是高粱糁还是曲曲菜,在顾紊的认知里都是空白,他甚至都想象不出这两样东西的样子。“您平常就吃这两样熬的粥当早饭?”
老人拿筷子在汤里挑了一下,说道:“哪能光这两样?还有糠。”
“糠?”顾紊虽然同样没见过这种东西,却知道这是粮食脱粒后的硬壳,一般用来作饲料和种蘑菇。
“糠菜半年粮,祖祖辈辈不都这么吃过来的?”
“粮食不够吃吗?”
老人瞪起了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着顾紊,笑道:“你是富贵日子过惯了,不知人间疾苦。一般人家有几家够吃的?年景好了有瓜菜有红薯,有土豆叶子、红薯叶子、豆芽、野菜、榆钱、槐花,搭上黑、黄豆、棒子面、高粱、小米儿、糠,紧紧巴巴能挺过一年。赶上荒旱灾年,只能再去扒树皮,沤棉杆,能咽下去的都找来吃,不吃怎么办呢,还能等着饿死?家里只吃高粱、小米,不掺糠不咽菜的也就那些地主、富农,家里能攒下余粮余钱的。”
顾紊看了魏武一眼,感慨说:“想不到高粱、小米在这个年代竟然是奢侈品,只有地主、富农才能顿顿吃,不用加其他在自己看来根本不能算食物的东西。”
他问:“那些种出来的细粮都去哪了?那些小麦、大米呢,咱们河南不是正产这两样东西吗?”
老人说:“老百姓种的是麦子不假,能吃上几顿也就是粮食刚打下来的时候。粮食下来了,你得先交租吧?交完租子剩下的就得拿去卖,不然拿什么去交税去纳捐?”
顾紊问魏武:“你那时候——你那里也是这样吗?”
魏武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老人又说:“要是没有天灾啊,老百姓能安安稳稳地过也就知足了。可惜没有天灾却有人祸,这年月就是把人往死路里挤兑,能多活一天都是撞上大运,烧了高香了。我呀,算是看开了,这么大年纪也不指望什么了,哪天熬不动了一踹腿这辈子就算完。”他在漠然麻木的慨叹中喝完了高粱糁野菜汤,没有任何哀戚或愤怒的表情,似乎他口中的日子是发生在遥远的别的人世间。
顾紊说道:“您说的人祸就是兵荒马乱吧,乱兵、土匪什么的?地方上当官的,有钱的就不管吗?”
老人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你年轻,时间长了就什么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