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高头,已是正午。
打发链二爷去药铺门口买了几碗阳春面,吸溜完,他火急火燎的赶回去置办行李。
“嘶~”
阿柿倒吸一口凉气,从脑后拔出一根三寸来长的银针,“当啷”一声丢进铜盆里。
“老夫活了七十余年,敢连通天之法而不死的,你是第三个。”
医不死仔细的瞧着盆里带血的银针,其上的蓝色已经褪去,针尖闪着寒芒。他冷笑道,
“破畜为人的感觉怎么样?当畜生时做了那么多孽,现在是不是感觉生不如死?”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紫月瞪了老人一眼,把药端到阿柿的嘴边,眉头紧锁。
。。。
破镜是种什么感受?阿柿晃了晃痛到麻木的脑袋,仿佛灵魂回归到了身体,这具身体的记忆如洪水褪去后的残迹般慢慢浮现。
连武之人,能人所不能。
功至极处,有种种匪夷所思之力,刀枪不入,飞天遁地。
可这世间唯有一条铁律,即便武功登峰造极,百年之后也依然是枯骨一堆。
长生乃仙之法,非人力可及。
那人可成仙乎?
集合百家思想,世人构思出九种通天之法,每一种都天马行空,自相矛盾。
这般荒唐的功法尽是杜撰,又怎可能真的练成?
这二百余年,敢练通天武学的人,全都因走火入魔而死。
不,唯有一人,那位传说中一生不败的初代独孤。
他的剑道五境,最终突破了那虚无缥缈的无剑之境,独孤于天下。
。。。
紫月凝望着憔悴的少女,以她水波不惊的性子,也忍不住发火,竖眉呵斥道,
“你还不明白吗?你只要开开心心的活着就好了,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你又为什么非要把自己作践到这般田地?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为什么。。。
再世为人,一阵恍惚。
“遁入红尘道,才能彻底遮掩住魔功的异相啊。”
六道登仙总纲。
这是阿柿所练的通天之法,出处已不可考,其中集结了魔教的饿鬼相,牲畜道的太上忘情,人宗的红尘道,还有另外的修罗道,地狱道,以五种相悖的绝世武学,密宗的灌顶之法步步相逼,妄图抵达缥缈天人之道。
然而,魔有魔相,饿鬼,畜生两道皆为恶道,自然会滋生出异于常人的魔相,为世间所不容。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别忘了,你可不是什么大英雄,你只是一个青楼的小厮而已。”
望着紫月认真的神情,阿柿咧嘴,却无法像之前那样笑出来。
一阵净街的锣鼓声传来,沿着窗口瞧去,原是郡守大人又光临了南街那家,日耳曼人的新开张的钟表店。不仅仅是这些新奇的,会唱歌的滴答小玩意儿,这些近些年来,各路洋人带来的货物风靡了整片华夏大地。
八方来朝,好一副盛世景象呐。可满世界只有阿柿一人知道,所谓盛世,不过是一场临近破碎的梦罢了。
“人可能总爱没事找事吧。”
阿柿咧开干枯的嘴角,笑了笑,不敢瞧紫月的眼睛。
。。。
傍晚时分,链二爷回到了医馆。
“侄女,我跟下人们说好了,我们明天就动身,先去御史府拜见林老爷,然后坐船直达京城。”
去找林叔?
阿柿愣了一下,低下头,思嘱半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起身道,
“不必了,我们今天就动身。”
。。。
烟波江上,残阳潋滟,青山苍茫,船影伶仃。
码头畔,泊着一艘船舫。
“家什我已经替你打点好,送到白爷船上去了。”
临行前,紫月不舍的替阿柿梳起长发,
“记得常回来看看。”
“放心啦,等我安顿下来,来年三月就回来。”
“呸,别学那些负心汉讲话。”
夕光映在阿柿的脸上,她眺望这座伴随自己长大的十里红坊,
半晌,颔首轻轻的说,
“我走了,帮我跟干娘说一声,你叫她注意身体。”
“咚!“
脑门上响起一声爆扣,耳边传来紫月姐不耐烦的声音,
“我忙着呢,要说你自己去跟她说吧!”
阿柿捂着脑门揉了揉,幽怨一眼,转身踏上甲板。
船体微摇,夕阳下的湖面泛起波纹。
“说完了没有!要走了。。。”
渔夫吆喝一声,拿船蒿撑离岸边。
水波阵阵,行人声渐悄。
“到那边安顿下来记得写信!”
遥遥的岸边,紫月挥了挥手,眺望着那艘晚霞里渐行渐远的小船。
晚风携着月色拂过树梢,许久,无奈的叹了口气,
“干娘。。。吗?这话你要是直接跟她说,又该多好啊。”
夕阳西下,茶馆里,说书的瞎子今日里兴致似乎格外的高,喝了一大壶茶水,也不管四下有没有人,就“噗”的一声全喷在了那张陈年案板上。醒木一拍,高声唱起调子,
“说书唱戏劝人方,
三条大道走中央。
善恶到头终有报,
人间正道。。。是沧桑!“
稀稀拉拉的鼓掌声里,瞎子朝四面八方拱了拱手,压声道,
“诸位客官,好事未必终有报,忠言反是逆耳。咱今日不讲那岳武穆精忠报国,也不讲那文少保一片丹心。咱来讲讲今朝的一位奇女子。”
。。。
“柿儿走了?”
阴影里,女人遥望窗外,晚风吹来,斜月已经挂在了远处的青山上。
“走了,临走时让我给你道个别,叫你注意身体。”
紫月倚在墙边,手拿一柄银钗,仔细剔着指甲,
“对了,她终于叫了你一声干娘。”
女人一愣,撇过头去,半晌,轻轻吸了一声鼻子,
“是嘛。。。”
“怎么样?半生付出反为别人做了嫁衣,饶是我们的鬼子神母也会难过吧。”
“你没有孩子,你不懂。”
“呵,我才不会像你那么傻,把一切都奉献到孩子身上。”
紫月轻笑一声,转身走出门去。
“丑儿还好吗?”
“你与他心血相连,又怎么会不知道?”
门外传来紫月的声音,
“只要你不死,他就算哭着去撞墙也没事。“
脚步声愈发走远,一切也随之安静。又过了一会儿,紧闭的房门内,传出了如漫漫细雨般的哭泣。
。。。
船舫里昏暗,木头吱呀摇曳。明暗不定,阿柿倚着靠壁,目光失神,不自在想些什么。
“侄女啊,别难过了。我跟你说,那府里有个我的堂弟,哦,就是你的表叔,那可是个含玉而生的主儿。那一出生唉,满屋子飘香,玉也是宝玉,上面还篆刻了字,都是仙人给刻上去的,你猜猜是什么字?“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链二爷惊讶的抬头,阴影下,正巧对上了阿柿的眼睛,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能讪讪的笑笑,
“你怎么。。。,算了,真是什么也问不住你。”
蓦然,
“叮铃,”
似有似无的铃铛声在耳畔响着,链二爷耳朵一动,摸索着走出蓬仓。
蓦然间,漫天晚霞映在湍急的大河上,千帆争渡,四周竟挤满了前来送行的船舫,大红的绸缎随风飘荡着。
“叮铃,叮铃。”
风吹动船舫上挂着的金色铃铛,一片悦耳声中,有歌女坐在船头,抚琴,吹箫,亦或者是怀抱琵琶,东风起,她们便不约而同的吟唱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江面云雾翻腾,恍若临江仙境。
“柿儿!柿儿!”
链二爷被这番景象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大船逆流而上,一闪而逝。
“柿儿!歌女十八相送啊柿儿!你快出来看看!”
十八相送,原是梁祝里的唱段,如今加上歌女两字,就被化用成了青楼里揽客造势的手段。
听到声音,阿柿扶着甲板钻出船篷,大风扑面,放眼望去,漫天的晚霞底下,大河上满是飘摇的火焰。琴弦声外,一切都是红的,日头是红的,鹭草是红的,连人影也是红的。
“不得了,不得了!临江仙,临江仙啊!”
链二爷连嘴唇都在哆嗦,不停的环顾四周,激动的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摇着阿柿的胳膊焦急道,
“不行,此情此景,侄女你也得作首诗,你一定得作首好诗!做不出来吟唱一首也好。”
阿柿更茫然了,她也张了张嘴,恍惚中,她低头望着脚下滔滔的江水,夕阳下正如奔流的鲜血。
“怒发冲冠,凭栏处,??雨歇。”
大风吹动发丝,阿柿呢喃着,忽然仰起脸,凝望着茜色稀薄的天空,平白冒出一句,然后又止不住的念了下去,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江水滔滔,来不及道别,更来不及再驻留一刻。转眼间,苍茫的暮色里,一艘轻舟就冲破了几十条船舫的阻拦,顺着一望无际的江水驶出。
大风涌来,歌声渐稀,许久,连泛起白沫的浪花也快跟着消失了,空余夕阳西下,整片天地像在无声的嘶吼。
“唉,我贾琏活了二十几年,这般景观,平生还是第一次见!”
链二爷倚在船舷上不停的砸吧嘴,转头问道,
“侄女,刚刚那首满江红虽有气势,可岳鹏举的诗放在这靡靡之景里,好像也有点不和时宜吧。”
阿柿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鹤唳声中,她默默仰望着这片亘古的晚霞,径直走向船尾,寒江孤影,望着那早已遥不可见的人间,阿柿的眸子也被映红了。
踏入红尘道之后,总有一种道不明的感觉萦绕在心头。一切不再像从前那样通透,反而变得朦胧又沉重。
滚滚长江向东流去,从江南到京城三千余里,在这个时代,似乎每一次的分离都不可挽回,每一抹回眸都会是最后一次。
她忽然郑重的伏下身子,朝着来时的方向,一个头重重的磕在了甲板上,
“咚,”
“咚,“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