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三月,仲春,林府。
宁静的清晨,屋外传来鸟叫声,阳光透进幽暗的闺房。昨日里薛家又送来了一扇六尺来高的梳妆镜,站在镜子前,脸对着脸,竟真像活生生的多出一个人似的。
黛玉捻起一枚簪花,别在头发上,又拿起炭笔细细的描起眉来。
“玉儿,”
“呀!”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黛玉吓了一跳,眉毛画成了粗粗的一字。
进来的是位器宇轩昂的中年人,
“爹!”
黛玉手忙脚乱的丢掉眉笔,拿起手绢使劲的擦着额头,眼神幽怨。
房门大敞,沁出满园春色,林如海看着蜷在一角梳妆打扮的女儿,不禁叹了一口气,
“玉儿啊,你看着春色如许,你也该多去园里走动走动。爹看门前又有卖纸鸢的了,对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放纸鸢了吗?”
丫鬟小翠也跟着跨进门槛,
“是啊小姐,年前可是说好的,来年春天我们要一起去采青的呀。”
“就你多事!”
黛玉恼了小翠一眼,小翠躲到林老爷背后,委屈道,
“你,你再这样凶我,我告柿姐姐去。”
“你!你告啊!你现在去告,看她敢不敢来!”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黛玉站起身来,把眉笔摔在地上。
“玉儿!”
林如海呵斥一声,但一看到自家女儿委屈的模样,语气立马软了下来,
“大夫说要叫你少动怒的。老太太那边又来催了,说怕你孤单,要把你带到京城去。”
“去就去!”
黛玉踢了一脚椅子,气鼓鼓的坐回到椅子上,忽然眉头一皱,捂着心口喘不过气来,
“小姐!”
“玉儿,”
中年人担心的扶助她瘦小的肩头,眉心皱出深深的川字,咬了咬牙,说道,
“最近形势又紧张,南面白莲猖獗,洋人也想趁机死灰复燃,又开始勾结行商,暗中伺机着倒卖福寿烟。爹和你柿姐姐都无法置身事外,只怕到时候顾不上你啊。“
“忙?“
黛玉抬起脸,眼角有些泛红,仔细的瞧着林如海的模样,双目无神,胡子乱糟糟的,眉毛也有几根白的了。
连爹都这样了,那她呢?
一转念,想到那个大大咧咧的姑娘。
“她已经三个月没来找我了。自从娘死了以后,说好的元月,采青,我的生辰,她一次也没露过面。”
这个样子,顾得上,顾不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玉儿。。。”
林大人看着自己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心疼的叹了口气。
“她倒是逍遥去了,”
黛玉拔下发上的金钗,细细的端详,那是阿柿去年春天送给她的,钗柄上刻了一行小字,
人生得意须尽欢。
“她在她的江湖里仗剑天涯,哪里还记得有一个人在等她?徒留我一个人多情罢了。“
望着外面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似乎总是那么美好。是啊,可不嘛,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黛玉凝视着金钗上的一行小字,念着念着,痴痴的笑了,
“有些人啊,明知道江湖那么大,却甘愿一辈子活在屋里等着,等呀等,呵,活该一辈子也等不到。”
“玉儿。。。”
林如海站在房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盯着墙角里自怜自哀的女儿,在这个明媚的春天里,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曾是多么得意的一个少女啊。
春风把花瓣捎进窗子里,林大人不禁回忆妻子还活着时,那些无比快乐的时光,想起了自家女儿思念的那个人。
过去是什么时候成为过去的呢?
想着想着,林大人捏紧了拳头,
她都给我女儿教了些什么啊!
。。。
深秋,十月初八。
下船时,已近黄昏,街道冷清。阿柿提着一壶酒,轻车熟路的拐到林府,身后跟着抱着一堆行李的链二爷。
到门前,是一排青石铺就的石阶,石阶两旁镇着两尊硕大的石狮子,到后面两扇枣漆沉木的大门,一支梨花从门墙上探了出来,枯叶落在那面镶金的门匾上,上面嵌了两个楷书写成的字,
林府
不顾链二爷阻拦,阿柿径直走上石阶,抓起门上的铜环扣了扣。
“侄女!”
链二爷吓得跑上前,连忙阻拦,
“林大人可是朝中二品大员,我们拜会得从小门走。”
说罢,拉着阿柿的胳膊往后拽,没等着阿柿挪脚,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个缝,里面探出一张老脸。
链二爷赶忙迎上前去,
“抱歉老丈,我家侄女不懂事,我来自京城贾家,是府上林大人的亲戚。“
亲戚?怎么在这个时候上门?
门房老张揉了揉老花眼,定睛瞧见链二爷身后的阿柿,赶忙打起精神,拱了拱手,乐呵道,
“柿姑娘来了。门外冷清,快进来!我得赶紧去通知老爷。”
啊?
链二爷呆呆的扭头,瞧着在门口纠结的阿柿,问道,
“你认识?”
“嗯。”
阿柿点了点头,望着上头的牌匾愣神,她有多长时间没来过这里了?
不敢面对的事,无论过了多久,到头来还是不敢面对。
不知她还在不在这里。。。
。。。
沿着小径一路走来,一树海棠未经打理,黏糊糊的果子烂了一地,凋落的不成样子。
想起去岁秋天的那棵如火焰般盛开的海棠树,黛玉平日里最喜坐在树下砸吧海棠果子。
看来真的不在了。。。
阿柿心里暗叹一声,若她还在这里,林叔定不会让园林荒废成这个样子。
径直穿过园林,小厮传唤一声,阿柿等人在一间书房前停下脚步。
“大老爷,柿姑娘到了。“
撩起帘子,门内快步走出一位中年人,链二爷赶忙迎上前去,
“侄儿贾琏见过林姐夫,老太太让我替。。。“
话未说完,破空声响起,链二爷耳朵动了动,抬头就见一道寒芒迎面劈来,
“妈呀!”
剑路停在鼻尖一寸三分,被一双纤纤玉指死死夹住,秋日的阳光下剑身清澈如镜面,分明是一把没开过刃的礼剑。阿柿望着面前邋里邋遢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
“林叔,你不行啊。”
一句话噎的中年人差点背过气去,林老爷握剑的手不停的抖,
“孽畜,我不在的时候,你都给我家玉儿教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