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秋阳透过竹帘,阿柿跟链二爷坐在榻上,中间摆上一张茶几,林老爷吩咐着唐姨娘去拿了几碟点心,又亲手替两人沁出一壶碧螺春。
“没想到,柿儿你的身世竟然如此离奇。“
林老爷听完贾琏的赘述,感叹一声,抬头瞧着榻上嚼着麻花的少女,试探着叫了一声,
“孙侄女?”
“噗”
阿柿嘴里的麻花渣子喷在了茶桌上,呛的不停咳嗽。
“哎呦,慢点,慢点!”
链二爷赶忙递上一杯茶去,替她顺了顺气,回过头来对林老爷说,
“林叔父,老太太这次打发我来,一是要把侄女给接回去,二来也是想过来跟您说一声,黛玉在府里过的很好。平日里老太太最宠她,有什么好的都是紧着她先。”
玉儿!
一听见自家女儿的消息,林如海的眼眶瞬间红了,望着阿柿眼神复杂,
没想到自家妮子终究逃不过这畜生的魔爪。
算了,算了。。。
“你没来的这几个月,黛玉一直很想见你。”
“黛玉。。。”
阿柿的神情黯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秋阳明媚,茶香袅袅。
。。。
从书斋里出来,阿柿和林老爷在园中踱步走着,
“京城和这里不一样,到处都是些王公贵胄,这些人高傲贯了,免不了有些霸道。你若去了贾家,凭你这性子,我怕你受委屈。”
阿柿没有说话,秋风扫过枯败的园林,许久,林老爷沉声又问一句,
“你可真决定了?”
“嗯,我已经等了十年了。”
阿柿低着头,有些艰难的开口道,
“林叔,敏姨的事。。。“
贾敏,就是林老爷的正室,黛玉的娘亲。去年冬月殁的,跟外人说是得了急病,其中真正的原由却鲜有人知。
“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也不必担心我,我有你唐姨娘护着,一时半会出不了事。”
林如海叹了口气,抬起手揉了揉阿柿的脑袋,眼神带着些心疼。
“你呀,跟玉儿一样,虽然看起来洒脱,却总是喜欢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心事藏心底。“
可有时候,懂事的孩子,反倒要比不懂事的活得更加辛苦。
“你要跟那姑娘家的学学该多好,须知这世上的事,没有哪件是一个人干的成的。出了扬州,若还这么一个人逞强,我怕你会吃大亏。”
送到大门前,车夫已经在外等着了。林如海从丫鬟手里接过包袱,塞给贾琏,
“这趟麻烦贤侄了,柿儿这丫头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可她生性鲁莽,去了京城,我唯恐她会惹事。。。“
说着,林老爷看着贾琏身后不发一语的阿柿,
“这包袱里有八千两银票,若是着急用便用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才能再见,就当是我先给柿儿的嫁妆了。“
话到嘴边,不禁潸然泪下。
“这一别,也不知何时再好相见。”
拜别林府,马车顺着来时的车辙,一路行到江边。
竹蒿撑离河岸,小船悠悠驶向江心。
。。。
离开人间,整个世界被空寂包围,白云千载,江水滔滔,阿柿坐在船头,不知想些什么,链二爷在船舱里数着那八千两的银票。
不待多时,船已驶出江南地界。
白须白发的船夫不知何时走到了船头。
嘴巴张了张,望着两岸云雾中的青山,终于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
“从那以后,我已经十年没上过岸了。。。”
阿柿的身子一颤,撇过脸去,努力掩饰住自己的神情。
“月儿。。。,过得还好吗?“
“紫月姐很好。你发的那个誓。。。其实你去看看也没什么,他们不会追究的。”
他们。。。
船夫双目无神,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傍晚的三个人,一个儒雅的男人,一个蒙着黑纱的女人,还有他们身后,形神枯槁的小孩。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山庄。
“我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到白家,那一天,我却破戒了,我早已被逐出白家,但我要保护月儿。”
“可当我真正看着他们被杀死时,我。。。“
江风凛冽,老人的手在颤抖,
“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
。。。
白家经商数百年,历代都有十分出彩的商人。自己的哥哥与堂兄弟们,都是从小跟着父辈经商,人情老道,善打算盘,十六岁便可独领一方铺面。
唯有自己,明明是白家的嫡子,反倒成天舞枪弄剑,不爱钱财爱武侠,成了其中最不成熟的一个。
十六岁那年,与父亲大吵一架,愤然离家。
而后一晃二十年,父亲早已病逝,他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到白家。
妻子在一场拼杀中死了,一个侠客不能拖家带口的闯江湖。
哥哥和堂兄弟怕他来分家产,收下了女儿,却逼他立下至死不得归宗的誓言。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这群人自以为钱可通神,变得愈发自大,失去了对世人的敬畏。
“我挡不住你们!即使他们求我回来,我也挡不住你们!他们该死,你们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老人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在低声的嘶吼,大浪卷上船头,仿佛下一刻小船就要倾覆。
“当年白家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在眼里,是非对错,你应当分得清楚。”
“销卖福寿膏是暴利,若不能杀一儆百,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铤而走险。。。“
阿柿麻木的说着,她不敢看老人血红的眼眶,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
最终,她颤抖的轻声道,
“对不起。”
老人身子一颤。
青山碧水,苍空鹤唳,浪中一叶扁舟。
许久,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像是要将心肺从腹中呕出来一样,
“既然做了,就担着。无论你后不后悔,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
两岸山脉峰岭叠翠,老人抬头望向河面上异常广阔的苍穹,叹息道,
“可惜我发过誓,不会杀你。我恨,可我老了,恨不了你们几年了。以后一定还会有人恨你。百年以后,谁也不会再恨谁了。“
老人拿着船蒿点点水面,小舟好似活了一般的绕过湍急的涡流,
“但你要记着那些你对不起的人,每一个踏入江湖的人,都会像我一样,也像你一样,我们最终都会遭报应的!”
语罢,两人沉默不语,江风烈烈,衣袖飞舞。
大河湍急,天地间一切声音都被“哗哗”声掩去。
猛然,扁舟上吆喝起一声嘹亮的号子,
“咳哟!划哟……乌云啊,遮满天!波涛啊,高如山!冷风啊,扑上脸!浪花啊,打进船!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不怕那千丈波浪高如山!”
一眨眼,轻舟便过了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