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漾开的瞬间,晏宁警觉回神,警惕盯着秦景渊,但秦景渊只是与她擦肩而过。
她疑惑看着他拿起了汤池案的那壶桂花酿,心事重重地饮尽了酒,又见他神色凄然许久,自嘲地笑着拿起了第二壶桂花酿,一饮而尽。
秦景渊如此难过,令晏宁很意外。
她不由重新看向秦景渊满身伤疤,比起十年前,他身上的刀剑伤疤更多,让她越打量越觉得狰狞可怖,也恍然这十年来,秦景渊依然在生死徘徊。
她曾那般虔诚祈祷他平安。晏宁唉声轻叹。如今回想,她的祈愿似乎从未被上苍聆听。
她想和秦景渊白首偕老,秦景渊却先救虞清欢。
她盼望着秦景渊平安,秦景渊却受伤不断。
还有她期待的,陪儿女们长大。
靖儿和小温月得到的,只是一块木头牌位。
晏宁冷笑自嘲,竟也想学着秦景渊那般,将自己沉进温泉池底。但是突然,她嗅到了一丝血腥味。放眼环顾这温泉汤池,竟是秦景渊疯魔般攥紧了右拳,完全不在乎他伤口的血流得越来越多。
原本不易察觉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晏宁不喜血腥味,但这味道却叫她想起了祈福法阵的白瓷瓶。她曾闻到那白瓷瓶里传来的人血腥味。
但是,那究竟是谁的血?
秦景渊虽有新伤,但都结痂许久。不是他。
苦思许久,晏宁脑海里浮现出了那道疏朗的白袍。
菏泽山的祈福法会,既然是秦景渊和晏九荆一起为她所筹备。她或许,直接问秦景渊?
晏宁紧张看向秦景渊,岂料,秦景渊竟也盯着她,那紧迫盯人的注视,一瞬间吓得她数不清第几次怀疑,其实秦景渊已经看得见她。
晏宁屏息凝神,不敢再轻易动弹。
但秦景渊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她,继而转身,只听水声哗啦作响,秦景渊径直出了温泉汤,竟是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地换起了衣袍。
晏宁尴尬得迅速转身避开,但转念一想又郁闷。
她明明,假装秦太夫人说话了。
秦景渊这厮知道这骊泉馆里,有第二个人。
他敢脱,她怎么就不敢瞧了?
晏宁瞬间理直气壮,双手环胸地转回正面,光明正大地旁观起来。只见秦景渊换下里衣,拿了干布擦身,再换上事先备好的衣袍。
片刻后,晏宁狐疑盯着秦景渊眼尾的红。
秦景渊的酒量何时这般浅了?这才饮了几壶桂花酿啊?便微醺?脸庞微红?
晏宁越瞧越觉得有趣,心中憋闷消散不少。
蓦地,心念一起,她假装着秦太夫人的口吻与声音,小心试探道:“阿渊呐,白瓷瓶的血是谁的?”
话音未落,秦景渊系腰带的手微顿。
半年前,他与晏九荆开始筹备祈福法会。金银珠宝,不在话下。只是到了最后一样东西,老国师却提起,红绳需浸染墓中之人的至亲之血,才可布阵。
十年前的诸王夺嫡之后,这世上的公主血亲,也就只剩下了靖儿与小温月兄妹俩。
……还有,晏九荆。
老国师要的是,那人的心头血。
但那天晚上,晏九荆答应得毫不犹豫。
也是那个时候,秦景渊觉得蚀骨的冷。
这世上,靖儿与小温月是公主的亲生血脉。他们兄妹俩与公主,有斩不断的母子血缘。
但公主若是不承认,他这驸马。
他与公主殿下,便什么也不算。
甚至他连晏九荆都不如,哪怕有着那个秘密,但在天下人眼中,晏九荆始终是晏宁公主的三哥。
漫长的沉默里,晏宁见秦景渊神色晦暗,不由担心这血的来历很诡异。犹豫着,她还是紧张追问:“你不知那是人血?还是你并不清楚,那是谁的血?”
晏宁的刨根问底,叫秦景渊惶然。
倘若是要他秦景渊的心头血,他也不会犹豫。但偏偏是晏九荆有资格为公主牺牲。
偏偏是晏九荆,不惜代价为她祈福。
这一刻,从不畏惧死亡的武雍王,秦景渊,竟害怕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宁宁若是知晓晏九荆为她取了两个月的心头血,宁宁岂不是更在乎晏九荆?
“你闻错了,那并非人血。”
秦景渊话落,晏宁却更加疑虑。
“白瓷瓶里就是人血,我绝不会闻错。”
祁王叛乱,叛军攻进皇城的那年酷夏,她与晏九荆逃出秘牢后,躲藏在地道。直到他们喝完了水囊里的最后一滴水,吃完了最后一口馒头。
晏九荆本就受了酷刑,那时候已经快要渴死。她割腕放血喂给了失水昏迷的晏九荆,才最终和晏九荆一起撑到了父皇率军回援,平定叛乱。
这辈子,她忘不了人血的味道。
而秦景渊怎么可能闻不出来?
他在战场厮杀多年,他明明告诉过她,每每对阵厮杀之后,遍地残骸,堆骨如山,血流成河。连风都是人血的味道,他几辈子都忘不了。
思及此,晏宁疑虑地打量了秦景渊许久,奈何却找不到他丝毫的破绽。一想到秦景渊或许并未骗她,他确实不知白瓷瓶里就是人血。
晏宁放弃了追问,转而琢磨另一件更急切的事。
只是,秦景渊换好的常服竟是云青宽袍。
这时,秦景渊见晏宁神色怔愣,竟庆幸赌对了。刚成婚的时候,她的贤内助必做清单里,一件件数下来,终于轮到了为夫君裁制新衣袍。
他想起听说的,晋华公主骄纵懒散,不通文墨,不擅女工,整日里招猫逗狗,活是女纨绔。
于是,对她口中的新衣袍,他只希望别太糟糕。但她鼓捣了两三个月的云青宽袍,就连衣襟袖边的竹纹亦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却极合身。
但,竹纹绣得糟糕。
他穿了一次,被同僚嘲笑。
公主殿下也不知从哪里听来,暗暗生了很久的闷气,最后严令他不准再穿。“秦景渊!我会给你缝制一身更好的!让他们所有人都羡慕你!”
往事如水,淌过时,无声无息。
而这白雾茫茫的温泉池边,晏宁和秦景渊几乎是同时从旧忆里,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