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睿范知道自己武功高,所以跑得快,可以赶在白道宁找郁阳州和唐永望之前,先赶到柳宅,去找住在这里的二位大人。
在前一天,他已经跟着郁阳州确定了避开柳俊茂家人偷偷摸进来的路径,因此没有被别人看到,郁阳州亲自接他进去见唐永望,然后自己鞠了一躬,退回旁边的耳房。
江南晚秋,室外寒意萧萧,唐永望所居的室内却烧着火炉,暖和得春意融融,对一身汗的云睿范来说,却是热得有些恼火了。他潦草地抱了一拳,一边用袖子抹着胡子上的汗,一边匆匆坐到唐永望座位对面,看起来并不太恭敬:“唐长老身体好得很,需要烧这么热的火吗?”
唐永望笑着放下手中本在阅读的书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问:“确实是位男子吗?”
云睿范点点头:“确实如此,我已经……”他尴尬地卡了一下,“咳,我已经看过他的……呃,了。确实货真价实,是个男的。其实我前一夜已经在黄家听过他与那女子欢好的声音了,这,是否真的有必要如此谨慎,一定要确认到这一步?我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唐永望摇摇头:“慎重为上。”
云睿范接着讲了他与白道宁的对话中,关于他自称西安罗间谍被迅速识破、以及白道宁用上靖省藏宝图问他的问题,而并未提及白道宁自己与上靖省有瓜葛、他问过商道一事。
唐永望摸了摸书皮,面露沉思之色:“宝藏之事并不重要。既然太子是男儿身,那你直说你意在刺杀女皇,确实无妨……但你接下来要前往西安罗,你要观察的那几位确实都是女子,很可能做女皇帝,辨别真身的借口不可再用。
我想……你可换个说法,便说你是为大陶太子做事,关键是要散播‘龙凤斗’的预言,这大陶太子被预言为龙,而他这条龙将与凤斗。凤当然是女子,当今天下最有实际政治权力、最可能有资格与他斗的女人,就在西安罗,就是这个西安罗四公主。毕竟这位太子的‘龙身’已经被应验过一次了。你直接保持这副容貌,西安罗必会暗查你的过往,查到这位太子确实曾与你会面过,那他们就会更信了。”
云睿范立刻点头:“是,我明白了。那我这一次就不再重新易容,直接以这副样貌前往坊川府吗?”
“不。”唐永望答,“你还是重新易容,进入西安罗境内后再改回来。”他一指旁边放好的包裹和一盆溶了药的浑水,“你一路行程盘缠,易容工具,干粮,都已备好。我还放了两张大陶发的空度牒,都是连派道士的。你若用到时,用假名去填就行。”
“是。”云睿范应,迟疑了一会又问,“恕在下冒昧……太子殿下真的是预言里的那个龙吗?不是说什么龙是黄拯,凤才是太子吗?”
唐永望再次摇头:“不是,只是我随便附会的。这都是怪力乱神之事,你不要真信。若真有人问你太子殿下如何对应到这个谶言里的龙,你就说:所谓‘三龙映’是他私下有两次见到镜子或水中自己的形象变成龙,第三次还没有应验;‘鵩鸟赋’是他生母在一只怪鸟飞进屋中后逝世——我还没有查过他生母有没有真的死了,据亥栗省的钉子说白道宁是个孤儿,大约是死了。若是后来查出他生母未死,你就说是白道宁告诉你的,他在骗你。后面的都是对应到‘凤’的部分,你看看这位西安罗四公主有没有什么能和‘西风起火,凤自东来’附会上的东西,现场编就行。”
云睿范感到有点茫然,还是先应了一声“是”,沉吟了半天,问:“若说这都是怪力乱神之事……那我现在为王爷去找这位所谓的女皇帝,不也是仅仅因为一个谶言吗?”
唐永望神色微微动了一下,但还是恢复平静,只是再次摇头:“飞剑王是你的主君,我不能当着你的面批判你的主君,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云睿范心想,这真是清新脱俗的骂人法……但他也不在乎谶言真假,反正他只是听命行事,当即起身:“那我就此告别了,车已经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唐永望端坐不动,再次一指那盆水,“你直接按我所指的路线出县,随后正常西行即可。”
云睿范过去洗脸,药水慢慢溶掉他粘上的大胡须,他一把把薅下来,露出底下薄薄的一层短胡茬。他将取下来的胡须用棉布裹好,塞进包裹中。他收拾到一半,突然心中一动,问:“这个白道宁不会再换了吧?苏誉之不会又突然说这也是个假太子吧?”
唐永望用手指轻轻叩了一下书皮:“你已经与白道宁会面,最好赶紧离开大陶。若是真出此事,我们另有对策……苏誉之本就以人品立于世,他这次换太子,必有其缘由在,应当不会有再下一次。”
云睿范不再说话,低头继续洗脸,对着桌上的铜镜照了一下,确定脸上不再有残留的大胡须,整张脸在剃掉胡子后完全就是个内地常见的汉人容貌,毫无显眼之处。他又从包裹中取出更换用的普通下人布衣换好,抱拳告辞一声,当即转身离开,直接当着柳家下人的面,大大方方走出了柳府。
路上遇到他的柳家下人都只以为他只是郁、唐二人之一带来的普通侍从,郁、唐二人带的人则反而以为他是柳家下人,反正正好这天柳家人多,适宜浑水摸鱼。他一路走出柳府,走出县城,走到郊外的一块没多少人的贫瘠地带,集市上第一批离开的人赶着板车,云睿范轻车熟路地找到有特定标记的车子,娴熟地把自己塞进车上的稻草里。
他正要给自己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时,突然被本来藏在草里的一只大白鹅“嘎”的一喊惊到。他只得坐直,卡着脖子把大白鹅扔到旁边,再将包裹取下来放好,重新躺下。
板车赶了起来,没有惊动别人,很正常地驶离闹市,向县外驶去。云睿范躺在稻草里,掰了掰手指关节,轻快地吹了声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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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宁在稍作休整之后,前往柳府,意在拜访唐永望、郁阳州这两个从嘉虞县来的客人,说明云睿范之事。
但等他一去,就先被柳俊茂热情扣住,先在正堂喝了茶。
柳俊茂先寒暄了一番夕露省秋末的天气,表达自己没有尽地主之谊的愧疚感,然后就十分热情地将焦点转移到了正事上:“我听薛大人的幕僚聂和正说,您所在的那支义军,不仅本身就处于亥栗省明月府,甚至还曾得到过李明月先生的一幅墨宝,可见您与李飞昂大儒颇有渊源!我堂弟柳勇毅已经考出了秀才,欲寻良师,如李鹤轩等亥栗省大儒,自然不敢奢望,但太子殿下既然以前在亥栗省待过,又与李明月有如此旧谊,不知能否介绍介绍?”
白道宁沉默了一下,心想聂和正这个东安罗老间谍消息倒是来得挺快的,现在就能查到他以前待的烧春寨子有一副李飞昂亲手写的对联了,可见东安罗对大陶至今威胁仍然很大,不得不防……但这并不是他当下要应对的重点,他只能说实话:“墨宝确有此事,但这副墨宝,是傅府尹向李先生要来的。”他的意思是,烧春寨子可没有李飞昂这么大的面子能卖!
具体来说是骗来的,傅高谊跑去请李飞昂写封对联,说是作为奖励,想给一户院子贴屋子大门上,为什么要奖励这家人奖励呢?因为他们帮忙修水坝有功。
傅高谊这话本身不岔,就是没说这户院子是土匪,这个屋是人家的“聚义厅”。
李飞昂也是天下闻名的正义之士,一听说这人家修水坝有功,连府尹都赞不绝口,当即动容,真诚地表彰了这户“人家”,除了给写了对联,还给了钱——其中,对联的内容写的是“吉星永照平安宅,五福常临积善家”。
但是李飞昂的墨宝毕竟珍贵,就算写的是这么画风不对劲的东西,大家也得兢兢业业贴门上。别的山寨在聚义堂门口贴“忠肝义胆,替天行道”,叛逆点的、像薛佑歌他爹薛康顺挂个“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旗。烧春寨子门口贴的是“吉星永照平安宅,五福常临积善家”,真的画风非常奇怪,知道的说这是土匪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地主大院呢。
白道宁继续说:“如今我已是太子,既然柳大人有意,那我愿以太子身份请求李鹤轩先生,为柳大人介绍良师给小公子。”
但白道宁自己也并不确定,李家会不会买他这个半路太子的面子——当然,他们肯定会在面子上同意。但白道宁是个出身土匪、血统有疑的太子,当前上有皇弟、下有皇子,北方隔着两个郡王还有两个敌对帝国,李家不见得会真诚支持他,也就不见得会真诚培训这位小柳公子科举成功:在嘴上反对太子是谋反,但在行动上反对太子,就可以卖给很多看不顺眼太子的势力好处了。
柳俊茂倒是一脸欢快地表达了感激之情:“太子殿下大恩大德,小人感激不尽!”
他喝了一口茶水,还顺便介绍了一下他的堂哥与堂侄女也准备赶来稷契府参加驱邪仪式——不一定能赶得上。白道宁一听就怀疑他又想把新的姑娘介绍给自己,当下立刻开始说正事:“既然说到驱邪仪式,我正是有事要来找唐长老和郁县令的,请问两位长者在吗?”
柳俊茂识趣地打断了话头,重新命下人去问两位嘉虞县贵客是否有空,唐永望与郁阳州便赶来行礼,坐下后,白道宁就先说了云睿范乃是飞剑王间谍一事、关于飞剑王的谶言“女皇帝”、云睿范接下来准备去西安罗,并提及与藏宝图相关的两点,一是“友谊与智慧”寓言、二是疑似语言的花纹。
“飞剑王。”唐永望语气中满怀斟酌,似有恍然之意,“若是飞剑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