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突然想到,”薛佑歌说,“我以前也有一匹来自风练省的好马……不知太子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典故,说是良虎省等其他地方其实也有比风练省更好的马,但我当时买的那匹马,在我骑来,确实比其他地方的好马都要轻快稳健!可惜如今风练省已经沦陷,我大陶最好的养马场再也不在我大陶手上了。”
还没等莫名其妙的白道宁继续提问,薛佑歌就直接自己说了下去:“当年我的这匹好马陪了我一年半,可惜最后却早早夭折:那时我还年少,恐怕还没有太子如今大,先父新降大陶,与蓟将军一同剿匪,我也参与。最后我与父亲走散,被困山头,久等援军不至,只能将马都杀了吃肉。当时这匹马都饿得皮包骨头了,我不忍心,右手拿刀,背在身后,看我走来,它就把头伸过来舔我的手心。等到我把刀子拿出来,它也不避,就看着我……唉!我后来侥幸逃出来,好几天都说不出话,我爹还以为我要傻了。多年之后我又再一次在别人宴上吃肉饼,我本来不知道那是马肉,所以吃下,但一吃下去,我就知道了……唉!”
薛佑歌摇摇头,停顿许久,才最后说完:“说来丢人,当时我竟在席上痛哭出声,宴席主人还以为我是被难吃哭的。虽然确实挺难吃的!”
白道宁自己也是战士,他知道对于冷兵器时代的军人来说,马是有生命的,是不会背叛的、无人格的战友,在一个骑兵的一生中,有着重要的意义。这个故事让白道宁也有几分感同身受,他叹息一声,先安慰薛佑歌:“如此义马,若是有灵,死后的鬼魂一定能在彼岸过上好日子。”
薛佑歌点点头:“对,我相信它配得上比我更好的主人,能每天给它喂饱满的小麦籽和够量的盐,不用像我当年,配饲料都是按粒来数盐的。”
但是白道宁还是太想问了:“所以这匹义马到底和点茶又有什么关系?还是薛大人您又想跟我说些别的什么事?”
“没有,”薛佑歌说,“我只是看到碾茶末,想到当年我也把煮好的茶叶碾碎了配马饲料……我如今也算是当了一方父母官,如今我不再需要亲自配马饲料了,也能随便买得起风练省的名马了。”
白道宁问:“所以薛大人是触景生情?”
薛佑歌想了想,说:“可以这么说。”
白道宁猜薛佑歌也许是有什么深意,见当前此情此景,便含混地用这种寓言故事的方式来讲述出来。但是以前薛佑歌从来没有这么干过,这让白道宁没法猜他到底想干啥,便直接相询:“薛大人是有什么道理要讲吗?”
薛佑歌坦然承认:“这倒没有,我也不是要讲什么寓言故事,我只是看点茶看得太无聊了。”
白道宁:……好吧!
而寇秋芸对这一切废话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候着茶水,眉眼沉静,睫毛几乎都没有怎么抖动,轻颤着,像无风的湖面皱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苏景焕本来是在隔着一段时间,就会点一下头,看起来好像对表演非常认真,听完白道宁和薛佑歌这么一通废话,倒也突然插进来一句:“我听说实际上,良虎省的好马也不错,尤其是现在,所谓‘北晏’的走私犯晏康德卖马的价目表里,良虎省和风练省的好马都是放在一栏来卖的。”
白道宁心想,原来苏景焕也觉得点茶看一壶水烧开,这个活动很无聊吗?
萧博厚立刻反驳:“苏大人不晓得,晏康德那个价目表只有像盐、铁、粮食这种品质比较好量化的东西才比较准,别的东西,诸如战马,还有车船、人口、枪炮,这种贵东西还是要按照具体情况看的。普通战马倒是可以批发,要是像薛大人说的这样难得的好马,那每一匹都贵得要死,具体最后能讨出什么价钱,不能一概而论的!我听说晏康德那里卖出来最贵的一匹,还是出自风练省的,据说就是西安罗那个贾凤智拿来贿赂他们四公主的那匹,据说要五万两白银!”
白道宁听说过西安罗富商贾凤智贿赂四公主买了个郎中官职的案子,这件事很出名,闹得很大,被统称为“斜封郎中案”。不知道现在解决完没有。
他还回忆了一下,刘荣轩那个著名抠逼还想过光花四万零六百两白银,就雇薛佑歌刺杀太子……果然富商不愧被叫做富商,这匹什么马,比他这个太子的要价还高啊!
酸了。
苏景焕则马上对此话的严谨性提出质疑:“这匹马是拿来贿赂的,就算不值五万两,他也得说这个值五万两。谁知道晏康德最后收的是几两银子?再说,这种特例本来就少,怎么能拿来概括风练、良虎两省的整体情况?依我所见,应该将所有风练、良虎省的上、中、下各品马匹的最终售价都列出来,逐年计算各项平均价钱,若是年年各种平均售价都有差异,这才能证明风练省的好马贵于良虎省的!”
白道宁:……
白道宁在心里疯狂吐槽:要不我现在教给你怎么做显著性分析吧,能够用更严谨的统计手段,在某个明确的误差范围内,计算这两种马匹售价之间有没有显著差异。
等茶水烧开,寇秋芸立刻将茶壶从炉上取下,用热水浇了茶筅与茶碗。
接着,她站起身,作起舞姿态,将茶末倒入茶碗中,以热水冲,再迅速调成膏状——
这显然是整个点茶表演中的最高潮,但白道宁却正好没有心思去观赏了,在萧博厚的“这东西谁能弄得到!”的质疑声中,他专心问自己关心的问题:“我听说两安罗曾与飞剑王联手,将晏康德抓获了。”
薛佑歌说:“我听说的是他们抓了好几个晏康德,但现在还有个自称晏康德的走私犯在三国交界地带活跃。两安罗怎么说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飞剑王殿下的说法是,他们已经抓住了真正的晏康德,现在这个所谓的‘晏康德’是假的晏康德。但无论如何,至少现在这个假的晏康德也相当厉害了,居然敢将我大陶官兵用的火炮都走私给贼人,以至于贼人能用火炮攻击太子啊!非常猖獗!”
白道宁立刻意识到,薛佑歌指的是密巢府府尹林成双的那个重大嫌疑——他有火炮,不给白道宁,正巧郭向晨的军队也有火炮能够用来打白道宁,这不就巧了吗?
萧博厚立刻回答:“据下官所知,所谓‘晏康德’乃是一个代称,也许确有其人,但晏康德是北方最出名的走私犯,所以北方好几伙贼人都冒领他的名号。三国联合办案,确实能抓到好几个走私犯,但我恐怕只要还有新的走私犯,就会继续冒领晏康德的名号。”
白道宁说:“恐怕最终解决这位晏康德的方案,是统一天下,让走私这个行业没有生存的机会?”
萧博厚笑道:“太子说的是!”
白道宁问:“但我刚听萧、苏两位大人谈论时,却好像是在谈同一伙走私犯的生意,这伙走私犯的交易方式要具有相当的连贯性,才能说要看价目表、要逐年算价格,这样吧?”
萧博厚的笑容勉强了一些,但回答速度依然很快:“太子说的甚是,直击要害,其实这伙人之间都互有联络,几如一体,所以确实前后行为相当统一。有这个连贯性。”
白道宁知道他前后的话里透露出了明显的破绽——这个所谓的“晏康德走私团伙”,显然前后都是具有高度统一性的,不是好几群人,就是一群人。也许这个真正的晏康德从来没有被抓走。
但白道宁知道,这个问题不适宜在此时纠缠,所以他也没有再问。旁边的苏景焕可能也觉得这个问题不方便继续问下去,所以转而问薛佑歌这个问题的另一个角度:“你所说步向晨那伙人走私火炮的嫌疑,你昨日述职时已经说过了,但你们缴获的火炮上面没有印记,大概已经被走私者磨掉,这样的话,我们现在也无法确定实际上这些火炮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薛佑歌说:“苏大人是说,那架火炮,也许不是从大陶官军走私来的?”
苏景焕答:“有这样的可能啊!”
薛佑歌又说:“比如是从两安罗,或者近一点的薄桑王、更近的飞剑王的队伍那里走私来的?虽然飞剑王领也离下京隔了大半个南直隶那么远?以南直隶的地貌,大炮,可能是从北方顺着运河偷渡过来的?”
苏景焕显然自己也知道这不可能,语气里带着点微妙的滑稽和笑意:“有这样的可能!”
他们倒是都没提这伙人自制火炮的可能性,因为这个的实践难度更大——在这个冷兵器时代,连国家机器造热武器都得靠勒紧裤腰带,你们一伙土匪都有能力自制铜管火炮了,还管自己叫贼?有没有点追求啊?郡王爵位明天就到你头上!
风炉上的水烧开了,升起来淡淡热气,几人便沉默下来,静静看着寇秋芸踏着舞步的点茶流程。先把茶叶末和热水搅匀,搅成膏状,然后再倒一圈水,萧博厚介绍说:“这个叫‘周回一线’,搅拌的这个环节呢,则叫‘茶筅击沸’。”
他还忙着补充刚才因为说废话而没有来得及介绍的知识点:“这个用来搅拌的工具就叫茶筅。”
白道宁确实不太感兴趣,便随口回道:“这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