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到临淄一路上,听闻百姓颂齐君因齐忠贤者众多。
虽然多为虚名,但因齐心里仍然十分高兴。因齐显然并不是因为得到了名存实亡的周王室的肯定与认可而高兴,而是在这大争之世,周室既存,还是应当谋个名正言顺。而“盟主”称号,正是上应天意与真实实力的体现。有“盟主”称号在,至少几年内,列国伐齐没有名正言顺一说,更会惧于“盟主”背后的齐国实力。
在讲究伐谋伐交的时代里,因齐访周博得了众多赞许。
然而,齐国的未来在哪里,如何改革,又如何图强,却没有人能说得清。
一日,因齐与淳于髡就如何吸纳人才进行了讨论。
淳于髡对于齐国之人才引进,其实早有定论。
他对齐君说,“战国者,大争之世,弱肉强食,无人才则无以立足,无人才则无以变革,无人才无以图强。汤有伊尹,商得以兴600年;齐有管仲,会盟诸侯。昔日,魏文侯礼贤下士,大儒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人才得以奔魏,李悝为相,力行变法,乐羊、吴起传承变法精神,魏国才得以强大。三家分晋之后,魏国已经执三晋之牛耳。而卫鞅入秦之前,嬴渠梁更是发至列国雄文《求贤令》。卫鞅看此文后,因文中痛批嬴氏祖先之罪,使秦国积贫积弱,感慨此500年才出的奇文,于是亦然赴秦。当下之秦国,正在韬光养晦,强彻变法。”
因齐说道,“齐国缺人。更缺为我田齐庙堂的辩才。缺人才,不仅仅是变法图强不能实施,更重要的是,无文人之辩护,齐国百姓无以归心,天下更难归心。魏文侯时,三家刚刚分晋,列国以三晋行叛逆篡权之事而讨伐之,魏文侯召大儒入魏,实为用笔护魏氏政权之正当性。而我田氏代姜,虽然已得天子认同,但老齐人恐怕仍然对我田氏有偏见,著书立说,言我田齐代齐之正当合法性,尤其必要。”
淳于髡听到因齐年纪轻轻就能道出如此高论,深深折服,“君上深谋远虑,高屋建瓴。自古以来,凡为王者,均持两把剑,一为兵,二为文,兵者,保家卫国,文者,传承正统。两者互为庇佑,缺一不可。田齐虽已立三世,但不排除有遗老遗少怀念早已迁于东海的姜齐。若有灾异发生,东莱、莒等地之人,仍然乘船东出以寻姜室,据百姓传言,姜室后人仍然大量存在于东海某岛。如不以文捍卫国之正统,后果不堪设想。”
淳于髡继续说到,“当下齐国之变革图强,齐国更需要引强臣能臣入驻。如卫鞅者,能力超群,才华卓著,但可遇不可求。高官厚禄加之,未必能如愿求得贤者。特此,髡建议我君,亦发‘求贤令’于列国,凡入齐者,不治而论政,无官职可享大夫之遇,无论年龄、门派、观点、出身、国别、资历,皆可入齐。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以此来强国大齐,宣扬学术,招揽变法人才。”
“我大齐国强民富,养不治而议论者,不在话下。恰好,父亲在稷门之外,已经建立一所学宫,名为稷下学宫,先生看是否可行。至于开学宫主持办学之人,先生能否担任?依先生之才学和口才,来日亦可开府行政,主持变法。先生意下如何?”因齐其实对于淳于髡,早已有了具体安排。
淳于髡本人对于开学宫之事,非常感兴趣。但对于任行政要职,却是感觉无所适从。于是应到,“髡为赘婿,才疏学浅,亦有出世之心,臣本为一学子,并无圣人之学优而仕之情怀,一心向学,臣愿开稷下学宫,开门纳才。但是,开府变法,却感力不从心。不如这样,相国之人选,臣为君上甄选,若相国不能胜任,臣为君上弹劾。恶人我来当。”
因齐看淳于如此表态,也只能顺着往下说,“先生既然如此说,便是掏心掏肺之言。眼下,开学宫、发招贤令、接纳士子入齐、主持著书立说,你全权行使。”随后,因齐令史官记录,“封淳于髡为稷下学宫首任祭酒,全面主持学宫之事。”
淳于欣然应允,拜谢并回府。
又几日,淳于上书建议因齐,“田(陈)氏用周室册封陈国后裔,而陈氏为黄帝后人。若姜氏为炎帝后人,则黄帝代炎帝之合法性,同于田氏代姜氏之合法性。建立稷下学宫主导之学为黄帝老子之学。”因齐同意。
择一吉日。稷下学宫正庭之处,因齐如文武百官,举行开学大殿。
淳于髡代田因齐宣读招贤令,“朗朗乾坤,浩浩山河,泱泱大齐,求贤若渴。天下大争,列国变法,图强争霸,生存之道。而今田齐,初立三世,人才稀缺,若不变革,必被裁汰。西有三晋,北有燕国,南有楚鲁,更远有义渠、百越、秦国。因齐即位,常思国运,为齐国强大计,开设学宫,筑巢引凤,虚位以待,求纳人才。列国士子,来我齐者,不治议论,享大夫之禄。若有伊尹、管仲之才者,开府行政,引领变法,居高位、享富贵,共治齐国。”
淳于将此《稷下学宫求贤令》发往列国驿官。
列国士子,看到这样的求贤令,直奔齐国临淄而来。往来临淄的大路上,已然车马云集。
士子奔齐,其中也不乏一些滥竽充数者。因此,淳于髡在稷下学宫设置了论政台。
稷下论政,每月至少举行一次。上论政台者,须接受齐君、上卿淳于髡等人的质询,所论观点无论对错,只求能自圆其说,避免浮夸之人,避免大言不惭之论。在论政台上接受过论政质询者,封“稷下先生”,享上大夫之遇。
来齐国士子之中,不乏有名士在列。忽一日,有门童报祭酒先生淳于髡说,孟子大师亦来到齐国,住于临淄客舍。淳于不敢待慢,急忙告知齐君。
因齐问到,“孟子大师来齐,为我齐之光荣。若为我齐为所用,则齐国必大治。”
淳于髡说到,“君上,孟子大师名贯列国,追随着众,来齐国之路上,号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但君上寻才用人,必先观其行,察其言,而后定度。臣建议,我先拜访孟子先生,以礼待之。几日之后,稷下学宫可办第一次论政大会,君上可以聆听研判,得其才者而用之,言大而夸者可弃之。”
因齐应允。
淳于髡来到客舍,拜访孟子,上前施礼,“孟夫子大架光临临淄,淳于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孟子平谈如水,“祭酒先生客气。齐国设稷下学宫,向列国发《招贤令》,各国士子凡有真才实学者,均享上大夫之禄,此魄力,可谓千古未闻。孟子不才,原来稷下学宫讲学论政。孔丘曾言,学优则仕,若有可能,孟轲也愿在齐国谋得施展报复之职。”
淳于不多客套,“齐君盼大才,犹如久旱之盼甘霖。学宫来日将举行论政大会,夫子为首擂,若得通过论政,我齐君自会任夫子以要职,以助我齐国强盛。夫子早些休息。”言罢,施礼毕,淳于回府。
而此时,彭蒙、慎到、申不害等名士也相继入齐。
淳于髡先后受齐君之托拜访之。也均约好来日论政。
稷下开学宫,列国士子入齐,中华文明真正开启了思想自由、文化繁荣、大鸣大放的繁盛时代。中华文明,在此时,集结于临淄的一处学宫。它犹如当时四野八荒的一顶珍珠,也犹如古今中外历史中的一颗宝石,长久地散发着迷人的自由的学术气息。不几日,临淄城已经仕子云集。
遇一良日,淳于髡决定论政。
这是稷下学宫第一次正式论政大会。虽是第一次,但因主讲主论者为孟夫子,不仅仅是列国仕子,包括一些普通百姓也都汇集到了稷下学宫之内。他们想听一听,孟子这位大才,对于战国、对于齐国有何高论。更想听一听,各国仕子,在这大争之势,有没有可以驳倒孟夫子的高论。
稷下学宫大殿之外的广场上,田因齐坐于正中央位置,威风凛凛。
下面坐两人,一人为学宫祭酒淳于髡,一人为孟轲孟夫子。台下坐列国仕子几十余人。周边站立围观群众数百人。
淳于髡起身,“稷下学宫开学第一场论政,始!今日,学宫有幸迎到孟夫子为学宫讲学。有不同观点者,皆可反驳。观点无关对错,只要自圆其说,顺天应民,皆可获彩!史官记录,精彩言论集结成册,为我学宫日后成书所用!现在,请孟夫子讲学。”
孟夫子,讲学多年,又游历列国。虽不得志,但这样的大场面也见过了许多。说到,“承蒙齐君、祭酒先生及列国仕子抬爱。”
“我今天讲我的观点,共六个字,《行王道,施仁政》”。
“当今天下,井田被废,礼崩乐坏,列国争雄。究其原因,在于未施三代之治,未行三代之法,未树三代之德。孔子曾言,‘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逮也,而有志焉’。若列国恢修唐虞之德,以王道治国,天下必归心,国家必强大。于治国而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祖以时,然而早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君施仁政,则民必拥护……”
这是典型的儒家之论。但战国之时,儒家的德治之论,并不受欢迎,不仅仅不受君主欢迎,也不受知识分子欢迎。于是,无论是孔子,还是孟子,都是在游走列国时如丧家之犬。
这时最先听不下去,甚至已经感觉自己的情商和智商受到了侮辱的几个人都坐不住了。第一个听不下去的人是彭蒙。起身问到,“在下彭蒙,在此请教,天下列国,哪国可一统天下?”这个问题,非常直接,已然超出了纯理论部分。
夫子答曰,“列国之中,唯齐国为大国。齐国一统天下,易如反掌。”
彭蒙问这个问题,显然不是为了得到“哪个国家最强大”这样一个简单的答案。他是为了下一个问题进行铺垫。“又请教夫子,齐国一统天下,有征有伐乎,有杀有戮乎?”
“大争之世,征伐常见之事,何足道哉?”孟子回答到。
“既然征伐常见,这世上便无真正的仁义之君,但凡一统天下者,必然以武力统一,而七强也好,列国也罢,均不会束手待毙。统一之事,杀戮经常,是故无杀戮则无统一。夫子提仁政,恢复三代之德,又安能统一华夏。夫子之论,在这大争之世,岂非亡国之论乎?”
夫子已失脸色,怒斥道,“谬论!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仅凭杀戮,天下又何以归心,君又何以为君,臣又何以为臣?”
此时,又有一名士子起身施礼,“在下申不害。望夫子赐教。窃以为,大争之世,必用法治,无法治则无以正典型,无法治则无以奖军功,无法治则无以集国力,无法治更无以伐列国。夫子所讲仁政,可在三代时期实施,亦可以和平时期实施。当下列国,必先图强,后图霸,观后图一统,此过程之艰苦卓绝,非仁政可以达到预期。望夫子三思。”
夫子又言,“唯仁者无敌!”
又有一名士子起身,“在下慎到。无门无派。但仍然觉得夫子之言不合当下大世。仁政之要,在于君主实行仁义,但君主不行仁政,百姓必无所依。窃以为,民之于君,事断于法,无法治则一国则无正义,更无秩序。有法治在,天子、诸侯、庶民,均需守法,法前人人平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则国力必强盛,一统天下才可期。”
俨然,列国仕子对孟子已经形成了围攻之势。孟子虽然久经辩论,但面对多名治学议论者的集体围攻,自然也是难以招架,又几个回合下来,孟子已然满头大汗,可谓狼狈不堪。
淳于髡见到这样的论政局面,只能控制一下。“今日论政,到此结束。学宫将择日再论。彭蒙先生、慎到先生、申不害先生,分别准备讲学论政内容,来日均上论政台。”
孟子面对多人的围攻,在稷下学宫的这场论政,基本以失败告终,内心里自然是非常的不爽。
待孟子下了论政台,因齐、淳于髡上前与孟夫子见面。因齐带有些安慰性质地说,“此为学宫第一次论政,列国仕子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望夫子见谅。”
孟轲倒十分坦然,“今日论政,听得诸位仕子之批判,老夫也算有些心得。今日论政,老夫已输。既然已输,恐不能留在稷下、再齐国讨扰齐君、淳于先生了。”
因齐说到,“先生这是有意要离开齐国吗?依先生之才,何愁不能在齐国谋得高位?望先生留在齐国,助我齐国成就霸业!”
孟子说到,“齐君高看老夫了。一者,依今日之论,老夫之论确实不会助齐国强大,当下大世,法家仕子才可助国家昌盛,二者,老夫意已决,吾志在于‘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恐不在庙堂。多谢齐君好意。老夫来日即离开齐国。”
因齐、淳于再三挽留,许以上卿之位,仍然留不下孟轲。
淳于对因齐私下说,“当下齐国,的确急需法家人才,以图变法革新,孟夫子断然不是那个能主持齐国改革之人。孟子虽为大才,也系华夏闻名,然齐国若不能许以相位而用之,恐必然出走。不如让孟夫子自行选择吧。”因齐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