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
因先帝先皇后的葬礼已经举办完毕,宋邺派四方会营造出百姓迫切希望太子登基的景象,又在早朝时声称自己尚未建立战功,缺乏即位契机。此谦卑品性赢得了何相派系下一些大臣的青睐。
当晚夜宴华盛至极,美酒佳肴,数赐珍宝,升官加爵,众人对太子忠心更甚。宋邺待宴席行到一半,忽作忧愁之色。
适才封了“骁勇将军”的周锡眼见宋邺愁容,立马关切问:“殿下为何面露愁色?”
宋邺叹道:“我实在惭愧,不知该如何为国家做贡献。”
周锡建议:“当今最强莫若魏燕二国,如今姜国主动归降我朝,论疆域国力,自然胜於此二国。殿下何不乘胜追击,先灭燕,再攻魏,一统天下?”
阿玖执杯停在唇边,淡然扫视过去,显然对此话不敢苟同,她先前在诸国志中看到“燕,山川纵横,备军强盛,男女皆善战也”,宋国想打燕国,恐怕不是好攻下的。她料到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提出举兵之事,只见宋邺故作思考状说:“所言有理。”接着问其他人意见。
阿玖心下了然,猜此人是他故意请来的托儿,目的是为了试探诸臣立场。遂抿一口酒,暗道:好一场“鸿门宴”。
果然座中多是官场老手,精如狐狸,自然也看出了太子用意,纷纷附和。实在不愿附和的便趁机祝酒,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吉利话混过去。何相为了今夜不惹人注目,也选择了沈默。
此时陈太傅站出来,反驳道:“万万不可!宋国方经大战,又要管理旧姜土地,百姓已经叫苦不叠,怎能再大兴兵戈?燕国兵强马壮,实力不容小觑,况且其对我朝并无敌对之心,何必要多树一个敌人?殿下若举兵,无疑是作茧自缚!”
众人心知此理,但听见陈太傅如此直白地驳了殿下,语言激动似有不敬,还是不禁为他捏一把汗。宋邺看陈太傅时,正好看见了坐在他对面的阿玖在微微蹙眉,流露出忧虑之色,便问:“阿玖,你觉得呢?”
刚还在担心同僚的众臣,在听见这个名字的一刻面面相觑,似是在寻“阿玖”是谁,最后把目光落在太傅不远处的一位女子身上。阿玖也没想到宋邺会在这种场合问她,忙敛了神思,笑道:“殿下还没登基就能收覆了姜国,足证手段之高,天下大统又何必急於一时。”
周金已吹胡瞪眼,怒视而问:“大胆,你是说殿下是那不择手段争权夺位之人?”
“大人误解了我的意思。殿下明理慈孝,自能成大业,又怎会在乎一时的权力名色?且不说承先皇遗志,想来也是为了宋国的繁荣罢了。”阿玖刻意咬重了“明理慈孝”和“先皇遗志”几个字。
听她遑然中搬出了“先皇”,场面一度沈寂,也没人在意陈太傅的不敬之辞了,都紧张地看着宋邺的脸。然而宋邺表情有些琢磨不透,似乎并没有要处罚她的意思。忽然一个太监进来,到宋邺跟前耳语了几句。
阿玖聚精会神,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什么“下落不明”“没死”。她还想听得更清楚些,可惜实在做不到。太监说完,宋邺皱着眉头让他退下,神色显然不如之前自如,宴席未散就走了。酒宴席照常进行,阿玖见到宋邺忽然离去,想到刚才听的话,自是更担心宋琼,也找个机会溜了出去。
此时凤阳阁里早已偷天换日,守卫还未发现那个疯疯癫癫丶喜怒无常的公主已经不见了。宋琼听阿玖的话躲在长庆门附近,只盼望看见阿玖的身影。左右等不到,眼看快要到她们约定的时辰,她忽然下了决心,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夜行衣。
一眨眼,犹如黑猫潜入暗夜,无影无踪。
阿玖躲过巡逻军,擡脚欲走,却忽然被地上不知哪儿来的酒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她反应快,及时扶住了一旁的石灯,只是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与石灯撞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铿”声。阿玖神情一变,急忙稳定身形。
“还颜丹……”她摸了摸腰间,拿出一只淡黄色的小瓶,见之完好无损刚要放心,忽然看出不对。阿玖将瓶子翻过来,只见瓶底写着“金疮药”三字。
怎么是金疮药!?还颜丹呢?阿玖登时懊恼不及,反覆确认。此丹药是那日欧阳楚拿着与箫一并交给阿玖,只因在姜国时看见她被下毒,想着宋琼与她情深意浓,於是特意从刘子晋身上搜来了此药,只是没想到出手过重,刘子晋命丧当场。此药虽然不能清除这种怪毒,但是可以延缓是衰竭。可这危急时刻,她却不小心把还颜丹拿成了金疮药。纠结再三,还是决定沿着返回的路找找。
刚要走,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人。一脸醺然。
是宋邺!
阿玖来不及躲避,只得硬着头皮俯身假装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一擡头对上宋邺,面上一惊:“呀,太子殿下怎么在这儿?”
宋邺奇怪地看着她:“你又怎么在这儿?”
阿玖脸不红心不跳,说:“我丢了一支钗子,於是沿着走过的路找找。”
“什么钗子?”
“……”阿玖一时没想好说辞。
“是幼卿给的罢?你果然还是放不下她。你是不知道我的好,一个不自量力的臭丫头,守着她有什么乐趣。”
阿玖先是诧异,随后扯了扯嘴角。她们乐趣可多着呢。
“我自有我的乐趣。”
“你为什么这么钟情於她?不如跟我玩玩……”
想必是自己曾经施的摄魂术,还是迷惑了他的部分心智。当时就没讨到便宜,反而带来不少麻烦。阿玖见他要动手动脚,皱着眉立马开溜。
宋邺却眼疾手快把她拉了回来,抱住要强。阿玖慌乱中挣开了绑袖子的袖绳,手臂暴露在空中,宋邺被上面的的红斑吓到,整个人清醒大半,定睛一看,她颈部有溃烂之象,甚至在向脸上扩散。宋邺愕然指着她:“你的脸……”
阿玖立马捂住脖子,推开他,可惜被逼到角落,无处可逃。忽然侧边出现一个身影,玄衣蒙面,二话不说与宋邺缠斗起来。阿玖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见玄衣人与宋邺打了十来个回合,猛地对掌一击,两人同时被震得退后数步。玄衣人趁机来到阿玖身边,附耳:“玖玖。”阿玖一识声音,便安下心来。
“不交出虎符,你休想走。”宋邺从交手中已猜出七八分此人身份,自然不肯放二人离开。二人赤手空拳又战了几个回合,宋琼自知拳脚功夫不如他,退开几步就要抽出长鞭。太子辨识出是宋琼的兵器,戏谑道:“皇妹,你素来品味独高,凤阳阁的美人也是一个赛一个的花容月色,如今为了个丑八怪自投罗网,我真是越发看不懂你了。”
宋琼来了气,不顾前后就跟他打起来:“那也比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禽兽好看!”
阿玖看出这是宋邺的诡计,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宋琼本就身体微恙,三番五次缠斗下来不免落了下风,被宋邺给擒住。
“你别动她!”
“把虎符交出来!”
宋琼咬牙:“不能给!这可是你保命的东西。”
阿玖把虎符攥在手里,看着宋琼道:“它本就是为了保你的命。”她没怎么犹豫,举起半块虎符,要求宋邺答应她:“我们只想活着在一起,我把虎符给你,你放过我们,你自当你的皇帝,我们绝不会再出现,如何?”
宋邺冷笑:“你跟我谈条件?你不给我,我就立马杀了她!”
阿玖不慌不忙,举起另一只手:“宋琼一死,我就把这蚀骨水和虎符一起吞下去,叫你连一滴渣子也捞不着。”
宋邺犹豫了。
“好。”宋邺一心得到虎符,便同意了。两人同时交换人和物。
阿玖接宋琼入怀,摸了摸她脸:“你没事吧?”宋琼也擡手要摸她,阿玖却躲开,后知后觉地捂脖子。宋琼也不问,只是抓过她的手亲了亲,然后便不松开了。二人眼波流转,情意绵绵。
“还你侬我侬呢。”宋邺得了虎符,狰狞一笑,立马就要翻脸。阿玖见状,手一抽,刚才还在宋邺手上的虎符突然掉了下来——宋邺刹住身子要去捡,宋琼反应极快地拿了蚀骨水泼到上面。随着一阵浓烈的白烟,虎符化成了一滩水,只馀一地锈味。
“走!”宋琼拉着阿玖往外跑。
“你敢耍我?!”宋邺眼睁睁看着虎符化为尘埃,顿然怒不可遏,从背后掏出一支弩,朝着两人扣下机关,一股脑将所有箭射出。宋琼因护着阿玖,躲闪不及,被射中腹部。
“公主快逃!”危急关头,何相的人及时出现,拖住了宋邺。
阿玖见来了救兵,搀起宋琼继续跑。然而走了几步,宋琼因剧痛不得不跪倒下来,整个人似乎要昏迷过去。阿玖拍着她的脸:“阿琼?阿琼?”地上的人两眼紧闭,腹部鲜血汩汩从指缝中流出。阿玖把她抱在怀里一步步挪,可她的力气无法抱着她跑出太远,而宋琼腹部中箭也不好背她,否则极容易二次伤害。阿玖来不及考虑,咬牙折断那箭多馀的部分,随后将她背起逃进黑暗处。宋琼已神志不清,嘴里不停念:“玖玖……快走……”
两人逃到了长庆门。只是此处仍有不少守卫军,阿玖不敢轻举妄动。情急之下,她看到了观景台。台上一片黑暗,显然无人。此为绝路,一旦被发现就再无可逃,但宋邺一时半会一定想不到她们会在观景台。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如一赌。
阿玖将宋琼小心放下,随后解下自己的外衫,撕成长条,把宋琼绑在自己背上,爬上了观景台。
只是阿玖体力不支,到了第三层就虚脱了。二人靠在一处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玖醒来。眼神一扫,便看见宋琼正在拔腹部那支短箭,她咬着牙不吭一声,脸色如白缯,显得唇边的血深红如墨。阿玖大惊,眼睁睁看着她拔出了腹部的箭。许是疼痛过於剧烈,饶是她百般忍耐也不得不呻唤出声,差点倒下去。阿玖立马扑过去拥住她:“阿琼!”
“你怎么样?我,我带了药……我给你包扎,你忍着点。”阿玖忽然摸到怀中的金疮药,面露喜色。幸亏她之前错拿了金疮药,否则宋琼这伤非要去半条命不可。宋琼褪去衣衫,露出前身,腹部的鲜血淋漓,已将她贴身衣物染成深红。此时虽已夜黑,可观景台如一个银盆正好接住了月光,二人在这淡晖流光若隐若现的情境下,倒比清灯明烛时更忸怩羞怯。宋琼怕血淋淋的伤口吓到阿玖,便用衣裳虚掩着。阿玖见状,旖旎心思全无,只温柔地拿开她挡身子的手,平静地说:“我们还用分彼此吗?”
阿玖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宋琼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於是说起刚才昏迷时做的梦来。
“玖玖,我刚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阎王,他说我本来就该死的,只是看我死得太惨,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生命,於是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希望我可以改过自新,为国家为百姓多做点好事。可惜我没把握好机会,仍旧连累人,还在祸国殃民,他就不准我回来了。我一想到见不着你,你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於是我就苦苦哀求,他终於松口说只要我答应一个条件,就让我回来。”
见阿玖包扎完,宋琼说到此处就不说了。阿玖和她倚靠在一起,脸贴着脸,轻声问:“什么条件?”
宋琼感受着脸颊上阿玖的温度,忽然多了一丝湿凉,笑着说:“尝遍众生苦,葬身火海中。碧落与黄泉,两处不相逢。”
“胡话。”阿玖嗔怪着,又心疼地放轻语调:“你伤得很重,我们先离开。”
阿玖扶起宋琼刚要下去,却看见宋邺就在下面,他还没发现二人,只在长庆门处逡巡不前,似乎是想守株待兔。下面的守卫军多了一倍,想仅凭她二人的力量是难以逃出去了。阿玖和宋琼又低身藏起来。
宋琼压抑着咳嗽的冲动:“玖玖,你亲我一下罢,我好疼。”
阿玖见她奄奄一息,心中同样痛如刀绞,便要去吻她。然而距离她唇不到一寸时,宋琼却忽然擡手点了她穴。阿玖顿时动弹不得,眼中的泪正好滴落到了宋琼未收回的手背上。
宋琼看着手背上反光的洇痕,随后飞快亲了一下阿玖嘴角:“玖玖,至少让我救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