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永静
宋琼走后不知多久,四周静谧下来。阿玖独自一人跪在观景台中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仿佛自己的呼吸也将要消失在夜风中。
忽然,远处似有叫嚷声,她明显地感觉到有人正在爬上观景台。阿玖大气不敢出,斜着眼凝视入口处的梯子。膝盖下传来微微的震动,这种震动感随着来人的靠近越来越强烈。
梯子处冒出一个黑色的女人身影。身着夜行衣的女子摘下面巾,左顾右盼,只见到阿玖一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阿玖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青青。
阿玖见到熟悉的面容,心中大慰,想道宋琼有救了,可惜她说不了话,无法将自己的急切对青青诉出。青青径直走到阿玖身前蹲下,还没发现她的奇怪:“公主呢?”
阿玖无法回答,只瞪着一对芙蓉眼,如濯清露。
青青心里划过一丝不对,连喊两声“阿玖”。眼前人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此时在后的巫钰看出了端倪:“这不是门主的点穴功夫吗?让我来。”遂施手替她解穴。能动后,阿玖顾不上酸软的身体,迫切地问二人:“你们怎么找上来的?看见阿琼了吗?”
青青也正疑惑怎么没见公主,但眼看阿玖急切更甚,只得先答道:“下面全是东宫的人,我知晓你们有难便给六道门书信求助,只是六道门总舵离京甚远,只有巫钰姑娘和张医师先赶到京中,我们本想和何府的人里应外合来救你们。可宫门防守甚严,一直未寻到机会,好在有一位姓吴的兄弟去引走他们,我们才得以进入。我猜到你们可能躲在观景台,这才找了上来,只是……我和巫珏姑娘来时并没有看见公主,也没有看见太子……公主难道是出事了?你又怎么会被人点了穴?”
“是她点的我。”阿玖敛去黯然心神,快速地诉说了一遍经过,说到宋琼点她穴后毅然转身离去,接着听到刀剑和追赶的声音,急得快掉眼泪:“她受了很重的伤,一个人去引开宋邺,肯定逃不掉的……我们得去,去救她!”
“你自己伤得也不轻呀!”青青拉住阿玖,看着她骇人的肌肤,全没了往日的细腻光泽,心里也不是滋味,於是转头嘱托巫珏道:“巫珏姑娘,麻烦你将阿玖安全带出宫,我和吴兄弟再去寻公主下落,我们子时一刻在南北药铺会面。”
“好。”
“我和你们一起去!”阿玖不肯留宋琼在宫中独自逃离,执意要再入虎穴。青青不忍她再犯险,劝阻再三。见阿玖百般不听,隐有失心疯魔之势,巫珏不得已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方才还要死要活跟去的人登时两眼呆楞,跪坐下去。
“不用担心,只是昏昏蛊,一个时辰就清醒了。”
巫珏扶着阿玖,和青青交换眼神,分道而去。
此时,宋琼正在一间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在储物柜的下层找到几段丝帛,重新包扎了一遍腹部隐隐渗血的伤口。一番动作下来,宋琼再没了力气,靠着储物柜坐下来。门外不时传来巡逻军经过的脚步声。宋琼躲在阴影中,观察屋内装潢。
刚才逃跑之际未仔细看,现在才发觉这是贤庄贵妃生前居住的永静宫。
若当初贤庄贵妃不曾逃亡到宋国,父皇不曾救她回宫,立她为妃,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宋琼心中郁闷,垂下手,手心正好落在一堆布帛中,布帛柔软,她的手心却感受到了不属於此的粗糙触感。
宋琼顺势看去,发现这一堆布帛中似乎夹杂着一纸文书。借着梳妆镜反射的月光,她艰难地看清了纸上的字。
“幼子邺,承蒙陛下怜悯,得以平安出生,然邺儿非陛下亲生,徒有长子虚名,又本性愚钝怯懦,实不宜立为太子。待其年龄稍长,妾身便携子离宫,绝不再回京,望陛下成全。”
宋琼蹙眉:父皇早就知晓宋邺不是亲生,却还是选择了立他为太子,为什么?既然立了他为太子,又为什么要写下那份意图废位立嫡的密诏?
“公主。”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宋琼一跳,忙不得攥紧文书藏入怀中。待看清梳妆台后之人,方舒一口气:“青青?你怎么……”宋琼擡手招她,不慎扯到伤口,要说的话全化作一口凉气倒吸回肚中。
青青欢喜地溜到宋琼身边,又不敢太大声,说:“我偷听到宋邺今夜会来永静宫给贤庄贵妃上香,本想在此设下埋伏,再逼问出你的下落,现在正好,也无需再费力了。”
“阿玖她……”
“公主放心,阿玖姑娘已经出宫了。”宋琼闻此点头,附到她耳边:“宋邺就在附近,想必很快就会找来,我身受重伤没办法再行动,你拿着这个,务必交给何相。这窗台后面是一小片荆棘,虽然是防贼,却也阻止了守卫来此,你自小心些,我等会儿把他们引进来,你趁机从后窗逃走。”
青青将文书收好,听公主要她自行离去,立马否决:“不行,公主,我一定要带你一起走。”
“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公主,那便知道凤阳阁中人人都不可忤逆本公主的命令。”
“可宋邺记恨你良久,先前因为兵符缘故才不敢动手,现在一旦被他抓住,公主你定然性命不保……”
“即便我死,也不能让大宋的基业毁在他手上!”宋琼言语激动,不住咳嗽了两声。青青才注意到她的伤,不敢再忤逆。
正当两人计划时,忽然有说话声在门口响起:“我先进去给母妃上柱香。”
坏了,是宋邺的声音。宋琼立马暗示青青噤声,随后将身子挪到一张红木屏风后,凝神聆听门外的动静。
“你们在外守着便是,不必进来。”
“现在怎么办?”见宋邺孤身一人来贤庄贵妃的灵台前烧香祭拜,青青抽出腰间匕首,眼中划过一丝狠厉,动口型:“要不我跟他拼了。”
“别动。”宋琼按下她企图抽匕首的手,心想如何脱身。宋琼见来人脚步飘浮,又自说自话半天,显然尚有醉状。
“母亲,今日是您的生辰,不知除了孩儿以外,是否还有人会记得?遥想当年,母亲总是熬夜给孩儿缝制衣裳,生怕少了邺儿吃穿,那时您总笑着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让孩儿日后好好孝顺父母。如今看着这荒凉的永静宫,孩儿又该孝顺谁?却是想再听您喊孩儿一句‘邺儿’也不能……母亲,孩儿明日就要登基,您在九泉之下也会为孩儿开心罢……”
亲手杀死父皇的人,还谈什么孝顺?宋琼躲在屏风后,早已在心里唾弃一百遍。见宋邺还沈溺於悲伤情绪中,她调整呼吸,以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邺儿。”
帐外跪拜的人影明显颤了一下。
“母妃?是您吗?您来看孩儿了?”
青青一时没反应过来,意外地看向宋琼,只见宋琼继续伪声道:“感念养恩,勿与争权,孝慈怀理,因成善业。母妃给你留下这十六字,你却未曾将一字放在心上,当真让母妃失望透顶。”
宋邺一听此话,欲起的双膝又重新跪了回去:“孩儿惭愧,母妃何出此言?”
“你已贵为太子,却为了皇位,对兄弟姊妹赶尽杀绝,如此狠毒,令人寒心。”
宋邺摇头:“幼年时父皇教导射猎,说对目标要快,准,狠。不快不准,则被他人抢占先机。您既知道孩儿身份,又何必指责孩儿心狠。安王一直是个大患,幼卿有密诏加身也可继承,其馀皇子公主羽翼渐丰,孩儿若不早做打算,如何能稳坐东宫?”
趁宋邺说话时,宋琼给青青一个眼色,青青三步两回头,最后咬咬牙,从窗台一跃而出。
“那么皇后呢,昔日她从未为难你我母子,你为何连她也不放过?”
“不杀他们,孩儿心难安。”
果然是他杀的母后!宋琼捏紧拳头,怒意滚滚,只恨自己无力杀他报仇。
“母妃从不为旁人训责孩儿……”宋邺看着牌位:“母妃难道不为孩儿骄傲吗?您教育孩儿‘玉出深山,见珍而招破’,可不现世何以成完玉?幸而母妃的玉佩,孩儿保存得尚好,不然,也找不到姜国去了。”
宋琼还想着母后的死,不知怎么就说到玉佩了,便随口道:“母妃将玉佩留给你,不是让你去寻生父是谁,生恩哪儿比养恩重,你当真糊涂。”
宋邺心中有疑,句句缜密。宋琼哪里知道玉佩的旧事,不知不觉上了他的勾,露了破绽。说完宋琼才警觉言多必失,怕引起他怀疑,不敢再轻易多话。
“……”宋邺神色骤冷。母妃虽终日将玉佩戴在身上,然却不曾说起玉佩来历,更没有将玉佩留给他一说,否则他怎会痛失姜国的军力。宋邺猜想有人暗中作祟,便言语试探着渐向供台靠近。
“父皇几年前就有废黜我的心,若更早些知晓我身份,恐怕不会养育我,更不会立我为太子。母妃生我不易,我只是不想让您多年的心血白费罢了。母妃,您说呢。”
见他如此白眼狼的话也能说出,宋琼冷哼:“贤庄贵妃曾向先帝亲笔写下文书,恳求携你离宫,远离这些本不属於你的荣华富贵和权利纷争,可是先帝还是执意立你为太子。先帝厚爱至此,而你却弑父忘恩,令亡亲蒙羞!”宋琼气极失言,反应过来后立马逃向窗台。
“什么文书?母妃怎么可能早就告诉了父皇我的身世!你是谁?”
在外的周铭听到动静,探进门里:“殿下?您还好吗?”询问无果,只好推门而入。
宋琼已挪到窗台处,眼看已经翻出半个身子,却有一个不知哪里出来的宫女使劲推了她一下,关上了后窗。宋琼跌倒在地,伤口疼痛不已。
此时宋邺绕过屏风,看见宋琼,顿时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她在装神弄鬼,可恨自己剖白疏思,一时之间,恼羞成怒,欲杀之而后快。
好在周铭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拦下了宋邺:“殿下!王霄此时正在永静宫外,若在此杀掉幼卿公主,只怕对您登基不利,况且如果真如她所说,先帝早已知晓您不是亲生,是因为贵妃娘娘亲笔写了一张文书,属下担心这张文书已经被她找到,倘若外传就不妙了。”
宋邺一脚踹翻了屏风,揪起宋琼衣襟,一双眼珠瞪得好似要爆开。宋琼虽脸色惨白,神色却不屈,讥笑:“你杀父皇不敢认,杀母后不敢认,倘若杀了我,你还不敢认,只怕贤庄贵妃在九泉下也不敢认你这个懦弱儿子。”
宋邺举起手,半晌放下:“我不杀你。你死了,我还怎么找你的相好。”
宋琼不满:“你想干什么?”
宋邺呵呵笑,撕下她一片带血的衣角,拈着在宋琼眼前晃了晃:“你们既然这么情比金坚,我到要看看她会不会来救你,敢不敢来救你。”
“殿下,王将军求见,他刚在永静宫外抓捕一个鬼鬼祟祟的宫女,手中有血,想问您是否安全。”宋邺不耐烦地回:“我很好,让他不必进来,在外头仔细盘问一下,哪里来的宫女,叫什么?”
“问了,可惜这个宫女是个哑巴,也不识字。”
“哑巴?”宋邺眯起眼睛,凝视这宋琼这张伶牙俐齿,又天赋异禀,声色变换万千的嘴,似乎天大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