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死讯
挂断电话, 季汀坐在沙发里,沈默许久。
天色逐渐昏暗,她仍旧像座雕塑, 一动不动。
萍姨担心她出事,犹豫再三, 上前关切道:“小姐,您没事吧?季先生来过电话了, 说您刚出院,需要好好休息调养一阵子,公司那边的事情已经全权交给总助了。”
“我没事,萍姨。”季汀垂着头回答道。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如梦初醒, 自顾自念道:“我知道她会去哪里了……”
……
车速开得很快,不过一小时,季汀就开到了远离市中心的小镇。
雨溪镇比起从前, 模样大变。沿途的黄土路都修成了水泥地,房屋高楼变多了, 镇里年轻人也多了。
季汀顺着记忆,走进那条小巷。
原先的杂物铺, 已经变成了洗发店。
季汀微怔, 敲响了门。
店员殷勤上前:“您好, 洗头还是剪头发?”
季汀目光打量室内一圈,问:“请问这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位姓安的奶奶,还有她孙女, 叫安然?”
洗发店老板从里间走出来, 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她冲季汀轻轻一笑:“你找安婆婆?她呀, 几年前就去世了,她孙女也不住在这儿了,都搬去城里住啦!”
季汀追问:“那您知道她搬去哪儿了吗?”
洗发店老板摆摆手,咂咂舌道:“这个就不晓得喽!”
季汀心里一阵失落,朝老板点头道谢后,漫无目的地在街道闲逛。
逛着逛着,她来到一所小学。
南区修建的新小学,学生们都放暑假了,校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保安守着校门。
路清宜曾经说过,她以后有能力了,想在雨溪镇建一所学校。
她会在这里吗?
季汀想冲进去问问,刚踏进校园,就被保安拦下来了,只得作罢。
她一边走,一边询问打听,直到走近一片远离喧嚣的田地。
地里有点荒废了,坑坑洼洼,没有多少人农耕。
这是,她和路清宜曾经看月亮的地方。
季汀仰起头。
银月如勾,高悬於天际。
她转身回去,陆续走了许多地方,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难道,路清宜不在这里吗?
又或者是,路清宜根本不想见到她?
临近深夜,为了方便找人,季汀随意在镇子里找家小旅馆住下,办理入住的间隙,她又给助理打了电话,助理说,只要人没出益州市,两三天找到路清宜是很容易的事。
踟蹰了会儿,季汀又发出一条信息。
[季董事长,我有事情想见你一面,明晚去公司找你。]
那头很久才回覆:[好。]
旅馆布置得格外有情调,前台是位身穿雾青色旗袍的长发女人,三十五岁上下,她正泡着热茶,举止优雅。
季汀坐在靠窗的桌前,望着窗外渐渐急促的雨,长呼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自从回来后,内心总是隐隐有些担心。
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般,令人惴惴不安。
旗袍女人上前递茶,声线温柔:“这位顾客您好,302的房间您已经可以入住了。”
“嗯,谢谢。”季汀接过茶。
茶水的清冷香扑面而来,季汀不经意间,擡眼打量了下女人。
女人面容精致,化着清丽的妆容,身上散发着幽沈的檀木香。
举手投足,有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婉气质。
她微侧过头,冲季汀微微一笑,“季小姐,刚刚听你打电话,你是不是在寻找某个人?”
季汀不愿多说,淡淡“嗯”了声。
女人热心肠地说:“我在镇子上住了十年了,您要找什么人的话,兴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似乎想让季汀信任於她,女人在季汀对面坐了下来,轻勾起唇:“我和你一样,都是为了寻找某个人,才来到雨溪镇的。”
季汀淡淡呵笑,眸底多了几丝凉意:“我不感兴趣。”
“也许你听我说了,就会感兴趣了呢。”
她也不恼,温和地看着季汀笑。
没等季汀说些什么,女人自顾自地说:“我曾经有过一段没有感情,只有相互捆绑的婚姻。在爱人和权利面前,我选择了后者。后来,我真的把公司从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那里夺了过来,坐稳了位置,但因此,我牺牲了深爱的人。”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在我还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时,她来到了我的身边。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她出现的时候,我就像是看到了太阳,她太爱笑了,明明做着最累最脏的活,却总能那么乐观。”
“可最后,我还是把她弄丢了……”
说到这里,女人眼眸黯淡无光,唇角牵起一抹自嘲:“雨溪镇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我一直在这里等她。我曾经想过,或许在这里我还能再见她一面。只是我也知道,她不愿意见我,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原谅我的。”
季汀轻轻擡眸,目光撞进女人眼底的落寞。
女人问:“季小姐,你弄丢过自己心爱的东西吗?”
季汀微楞,随即轻轻点头。
女人轻笑:“弄丢了,就很难再找回来了。”
几盏茶时间过后,味道已经淡了。
微风徐徐而过,已经是凌晨十二点钟。
季汀转身要上楼,踏上几步阶梯,忽然扭过头问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莫晚怔住,回头与季汀对视。
四目相对。
莫晚淡笑不语。
……
次日一早,季汀就开车前往路清宜所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益州市的市区房已经有了新住户;鹿洺市的老家拆了,新盖起三层大商场;路清宜名下的房产,长久无人居住;手机自从接通第一次以后,就关了机……
季汀又去了鹿洺高中。
这次,是以优秀毕业生的称号返回母校。
保安自动为她开门领路。
季汀走到了操场,她和路清宜最初有所牵绊的地方。
风过林梢,高大的梧桐树林还在疯长。
她还记得那天夏夜,树影婆娑,蝉鸣清亮。
彼此相错的鼻息和呼吸,近在咫尺的触摸和试探,和那人微微颤抖的声线,慢慢红透的脸颊……
也许就从那一刻,她开始一点一点喜欢上路清宜了吧。
话剧社活动室换了地方,以前的太过老旧,已经废弃了。季汀找到老教室,一擡头,望见了熟悉的圆窗。
她和路清宜就是在这里,第一次一起看月亮。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季汀更为迫切地想要找到她。
可路清宜,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
真的像电话里说的,路清宜和她喜欢的人去旅行了?
已经不在益州市了?
季汀不死心,离开学校后,顺藤摸瓜,找到了路清宜父亲的住址。
路闵之仍旧在益州市生活,他是大学教授退休,每月拿笔可观的退休金,和他的新妻子生下了儿子,儿子儿媳都在本市有着体面的工作,一家老少六口人,过得幸福美满。
得知季汀的来意,路闵之和苏韵皆是一楞,而后客气地邀请季汀进门说话。
四五岁的两个小娃娃在客厅里咿咿呀呀地玩耍,苏韵满脸笑意,叫孙子孙女去屋里玩。
即使过了十几年,季汀一眼认出,苏韵就是当年结婚现场唯一一个出场的远房亲戚。
谈及路清宜,路闵之浑浊的眼睛里淌过几分惭愧。
“我自问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就是亏待了清宜这个女儿,我是真的没脸去见她……”
苏韵端来茶水,眼神同样满含愧色。
季汀朝她略微颔首,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路清宜当初为什么没有考大学?按理说,她不是赢得了联赛第二名,可以直接进入皇家爱丽丝音乐学院吗?她又为什么会跟季明章结婚?这件事情,你们到底了解多少?”
路闵之楞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清宜的事儿一直都是她妈在管,我想管也管不了啊。”
季汀目光淬冰,微笑应道:“也是,当时您一定忙着跟新婚妻子甜蜜吧,怎么会在乎清宜要跟一个大她那么多岁的老男人结婚呢?”
她的话语夹棒带枪,还隐隐含着讽刺。
路闵之和苏韵被刺得微微一怔,羞愧地低下了头,略显无措地绞绞手指。
苏韵先开口:“当时我也劝过,可是,清宜的妈妈非要将她嫁进季家,连大学都不让她上,你也知道她妈妈的脾气,别人一说就能点着,更何况是我……我实在不敢多惹事。”
季汀目光投向路闵之,声音冷下来:“那你呢?你身为一个父亲,对亲生女儿不管不问十多年,你不知道她在季家过得不好吗?”
路闵之慢慢闭上了眼睛,表情似有痛苦,也有挣扎。
最后,憋出一句:“对不起,如果你见到她,请代我向她说句道歉。我不配做一个父亲,以后,我会尽最大努力弥补我的女儿。”
卧室里突然冒出两个小脑袋。
男孩疑惑地问道:“爷爷奶奶,你们还有个女儿嘛?”
女孩高兴地拍拍手:“这么说,我还有个姑姑咯!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呀,过年也没见到~”
路闵之连忙否认:“没有。”
这句否认,几乎脱口而出。
话说完,他对视上季汀的目光,表情又是一滞,尴尬地握了握滚烫的杯口。
季汀淡淡一笑。
她已经全部明白了。
苏韵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银行卡,讨好地说:“这里是我这些年存下的五十万,如果你见到清宜,请你交给她,希望她不要太怪我们。”
路闵之附和道:“是啊,以后过节过年,我也希望她能来看看我,好跟她的亲弟弟和侄子聚一聚……”
季汀没有接银行卡,轻轻呵笑道:“她不会要的。你们的东西,她一分也不会要。”
离开前,季汀瞄了眼客厅里摆放的合家照。
照片里,每个人脸上都是笑。
多美好的一幕啊。
……
找不到安然,季汀又想到了其她人,比如方娅和阮至。
助理发来文件,阮至目前是远近闻名的画家,国内外开办过大大小小数次美术展。
方娅则延续了她的钢琴道路,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钢琴家。
季汀回想起来,以前参加钢琴国际比赛时,方娅的名字也在参赛名单里出现过。
彼时,她还不认识方娅,只略微扫过一眼名字。
从助理那了解到阮至的画室地址后,季汀没有犹豫,驱车前往。
四个小时的车程,到达画室后,已经是下午三点。
保安将季汀拦在门外:“不好意思,阮女士从来不允许外人进入私人画室。”
季汀微微一笑,从包里拿出名片,“麻烦你将这张名片交给她。”
保安为难道:“小姐,阮女士现在不在画室,你还是赶紧走吧。”
季汀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没事,我在这里等她。”
“小姐,真的不行——”保安的声音戛然而止。
阮至站在楼梯口,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裙装,长发挽起,眉眼带上温和的笑:“请上来说话吧。”
季汀仰头看她,微微眯起眼,点头:“好。”
阮至和年少时相差比较大,身上散发出稳重和自信的气质,让人感到亲切。
阮至将季汀带进会客室,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午后的阳光洒下斑驳光影,照在两人身上。
会客室。
阮至泡好了花茶,轻轻将杯子放到茶几上,挪动到季汀跟前。
“小姐,请。”
“谢谢。”
季汀颔首,垂眸抿茶。
阮至语气礼貌而疏离,客气地问:“不知道小姐找我有什么事情?”
季汀擡起眼,凤眸微眯,面上是温和的笑容:“阮小姐,你不认识我吗?”
阮至似乎楞了一下,轻轻一笑:“我应该认识你吗?”
季汀静静打量着阮至的表情,见她神情不似有假,淡淡垂下眼睑。
阮至盯着季汀的眼睛,说:“不过,小姐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和她曾经是高中同学,在学校相处了半年时间,也算得上是朋友。”
季汀一怔,眉毛轻轻跳了下,听见阮至又说:“不知道你和我这位朋友是什么关系?母女?亲姊妹?似乎年岁不大对得上。”
季汀握紧杯子边缘,缓缓说道:“阮至,我就是她。”
阮至表情没有太多讶异,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问季汀:“所以,找我有什么事?”
季汀道:“我就想知道路清宜去了哪里。”
阮至沈默半晌,而后,扬起与方才无异的笑容:“她已经去世了,请你节哀。”
一道轰雷,击得心脏沈入谷底。
季汀深棕色的瞳孔急促收缩着,呼吸凝滞了几秒。
她将杯子捏得更紧,面上云淡风轻:“不可能!有人跟我说过,她是去旅行了。”
阮至几不可闻地一笑,伸手指了指天空。
季汀故作轻松地挑眉,语速飞快:“坐飞机去旅行的吗?什么地方,那么远还要坐飞机?哦对了,是可尔西穆海域吧?她是说过,想去拍很多海鸥和虎鲸的照片,还想去看那里的海藻和贝壳……对,我去可尔西穆找她,她肯定就在那里……”
阮至看着她站起身就往外走,淡淡出声,拦住她道:“你宣布死亡的第二天是暴雨天气,路清宜就安静地躺在花园里,手心攥着一颗草莓糖。”
“她曾经说过,她会永远陪着你,她不会食言的。”
季汀冷冷转身,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阮至站起身,盯着那道高挑的丶微微颤抖的背影。
“十五年前的江汀是你,和路清宜相爱的是你,突然离开的也是你。季汀,你知道吗?她原本可以成为首屈一指的钢琴家,她会拥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
阮至忽然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她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季汀僵在原地,耳边轰鸣作响。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阳光照进来,被窗户阻隔成了不规则形状。
“吱吱,季大小姐好像什么都不知情,换我来跟她说吧。”
画室内缓步走过来一位女人。
方娅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江汀同学,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