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识破
面对庄书钰的阻拦, 应徕只是站定在离平地还有几级的阶梯上默然,一会才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和拂开帽子,露出冷若冰霜的神情。
“你在出租屋里装了监控”
应徕隐隐质问的语气让庄书钰气极反笑, 往上走了两级阶梯,直至与应徕平视才开口道:“是。”
“你认为我作为岁祈的女朋友, 会把岁祈丢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然后放任不管吗”庄书钰话语一顿,上下扫了应徕一眼, “倒是你。”
“岁祈很快就会回来,你既然这么理直气壮的模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到客厅坐着,等岁祈回来后告诉她,跟她玩传纸条游戏的, 不是什么聋哑人,而是应徕?”
庄书钰气定神闲道,眼眸带着几分戏谑。
“你这就叫做管了吗?”应徕话语里带着不耐的冷淡, “原本住在对面的那个开货车的中年男人,因嗜酒而失业, 最近经常光临的都是些不正当场所,你就凭一个监控, 拿什么来保证岁祈的安全?”
“一切都是角色体验所需, 你不懂我, 也不懂岁祈如今所做的努力。”庄书钰的话中带着居高临下的疏远,“我言尽於此,应徕, 希望你管好你自己。”
“你与裴青玟将要结婚的事已经在宜港世家之间传开, 我父母说不日就会收到结婚请帖。”庄书钰稍偏眸望了望楼梯尽处那扇铁门,“我劝你三日内退租, 离开湛城回到宜港专心准备婚礼事宜,未来的已婚人士就别在这里玩这种匿名把戏。”
“你没有羞耻心,但岁祈有。她如果知道事情真相,一定会为你的多管闲事而羞耻。”
庄书钰一字一句咄咄逼人,应徕默然听完却没有回一句话,只是原本欲要下楼梯的脚步一转,走回出租屋把门关上。
铁门在闷热楼道里兀的生出一股风,对面租室门旁半脱的对联都因此在风中卷起一瞬,在铁门撞向门槛的巨响后,留下红纸翻卷的馀韵。
…
入夏后的出租屋晚上开始如同闷炉一般,客厅那把风扇坏了更是火上浇油。
许岁祈本就睡眠质量不高,加之自从庄书钰对她的体验生活的成果和演绎不大满意,更是时时茶饭不思,经常大半夜都睡不着,把木椅搬到阳台,望着湛城早暗的街道,望着天边的星与街边的灯,思考陈阿曼究竟该如何演绎。
许岁祈以为林慧不会知道她这些在夜晚的小动作,直到有天晚上从发廊收工回到出租屋,看到她的房门前放着一把银色的的铁制台式风扇还有一张贴在上面的小纸条,才无声放松一笑。
原来她的动作可以惊动一双早已无法接受任何声波的耳朵,或者说,林慧还是想与她做这个朋友的。
「是因为很热而睡不着吗?我从工厂对面的旧货店买了两把风扇,正好可以借你一把。」
这是自从那顿隔着门的共餐后的一个星期,林慧再次重新给许岁祈字条。
许岁祈本来觉得两人聊得好好的,很快就能成为互留联系方式的朋友。
但某一天许岁祈突然发现,她塞进林慧房门的纸条开始得不到回应。
许岁祈以为林慧已经悄无声息搬走,看不见林慧回家的身影,纸条也没有回应,只有一次睡不着的深夜里,才听见林慧走出房门的窸窣动静。
而林慧不知在客厅做些什么,只是在一圈圈逡巡着每一处犄角旮旯,这种奇怪的行为持续了两天才停止。
失去回应变成陌路人,许岁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自我安慰,或者是林慧看见她说她来自宜港,只是暂住在湛城,觉得两人不是一路人,便不想交这个朋友了,缘分就是这样,不可强求。
但今日看到这把静静摆在门前的风扇,许岁祈又觉得,或许两人的缘分还未断。
又过了两天,庄书钰拿着一个装满物什的小蛇皮袋重新造访出租屋。
一进出租屋,庄书钰放下蛇皮袋后没与许岁祈说什么,而是牵起许岁祈的手腕往客厅一个角落走去。
这种举动让许岁祈蓦然想起某天夜里隔着门缝偷看到的,林慧在客厅的举动。
“岁祈,为了你的安全,我本来在这里放了个监控。”庄书钰在柜子上那个月饼盒上翻翻找找,最后摸到个已经坏掉的监控,“现在它被弄烂了。”
“住在隔壁的那个中年男人不算什么好人,我看到监控坏了就立刻来了,你没什么事吧?”
庄书钰握着许岁祈肩膀,神情十分紧张,一双眼眸定定地望着许岁祈,似是殷殷盼着许岁祈的回答。
许岁祈努了努嘴,差点要对庄书钰说对面的租客已经换人,可不知为何仍是瞒了下来,只回答道:“我没事的。”
不知是不是许岁祈错觉,只觉得庄书钰的眼神在一瞬有些晦暗不明,可庄书钰却一个错身,重新拿起蛇皮袋去许岁祈房间。
“我上次不是说,你的状态与陈阿曼还有些偏差吗?我回去想了想,前期的偏差不重要,关键你的文字已经把陈阿曼解析的很到位了,所以我觉得可以用这个办法帮你琢磨陈阿曼这个角色的转变。”
蛇皮袋的拉链唰地一声被庄书钰拉开,里面一些陈旧的碟片被悉数倒在书桌上,每一张封面印的照片都大胆色︱情。
“你如今还是太水灵太有生命力了,看完这些,你或许会更加找到陈阿曼花开茶靡的状态。”
许岁祈望着在桌上撒开的碟片,显然受到了冲击,胸膛里的心脏突突地跳,只是面对庄书钰却没有表露什么情绪,只说了声好。
在庄书钰建议下,许岁祈还辞去了发廊发的工作,只对着这些碟片寻找陈阿曼的状态。
在看到第一张时心脏还有些怦怦直跳,可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面对着千篇一律的画面与在耳机里萦绕的声音,只有一股麻木在升腾。
又一张放完,许岁祈用指节抹了抹有些发酸的眼睛,站起身来拉开房间的窗帘,才发现如今已经天黑。
推开窗只有一股欲下雨的闷热之气,许岁祈只是深呼吸了一下,便忽然觉得胃内一阵翻腾,於是转身快步冲去厕所,对着马桶一阵呕吐。
这一吐把这一天唯一吃的一个菜包就着黄胆汁悉数吐光,只剩一个干抽抽的胃。
【声色犬马。这是陈阿曼从一个经过这条小巷的,穿着校服的年轻女生口中学来的。陈阿曼识得马,马应该驰骋在苍茫草地上;也识得犬,犬应该守在热闹的家门口。这里没有马,也没有狗,两者怎么会跟这条逼仄小巷扯上联系呢?后来陈阿曼告诉一个职业是文员的客人这个词,才从其口中知道真正意思。
但是陈阿曼仍是不明白,自由的马与有家的狗怎会用来这样造词,不过她这种没文化的人不懂也正常。
陈阿曼自嘲一笑,从床上爬起来,在镜子里看着有些乱糟糟的自己,她成为了一摊烂泥。
可在吹着潮湿海风丶时常多雨的湛城,成为一滩烂泥才能拥抱这座城市。
她如今买得起橱窗展示的那条蓝色连衣裙,咬咬牙还能买一部整日在播张学友的唱片机。
陈阿曼融入从前她不敢靠近的暧昧声浪中,好似才真正找到了归属,平日在发廊后街穿着清凉的女人们不再嘲弄她的假清高,街里街坊也对她几番讨好,让她帮忙做眼线,盯着他们的丈夫和孩子会不会出现在那些堕落巷。
好像很不好,又好像很好。】
原来是这种状态。
许岁祈用指尖摁下冲水键,出神听着马桶卷动水的声音,然后在本子记录下这段随笔,才回到房间躺着。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敲门声。
许岁祈神色一动,在床上翻身望去,发现一张白色纸条从门缝飘了进来。
「好像看到你在吐,你还好吗?给你买了粥,还冲了一杯蜂蜜水。」
看到纸条内容后,许岁祈一下坐起身,四肢也没这么软绵了,只踉踉跄跄去开门。
门前果然有一个托盘,放着从楼下买的艇仔粥,还有一杯尚温热的蜂蜜水。
许岁祈蹲下身子,觉得眼眶蓦然一热,端起托盘同时,一颗热泪滚落,麻木的四肢百骸才活泛过来。
没有选择回到自己房间,许岁祈又把桌子搬到客厅,在与林慧一门之隔的地方坐下,把蜂蜜水和粥摆好。
「我吃上了,真的很谢谢你。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你对我那么好,我却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许岁祈往林慧的门缝塞纸条。
「你不是舞蹈老师吗?为什么要来湛城的发廊工作?你不是湛城人,人生地不熟,很惨。看起来工作也很辛苦。」
门那边旋即传来一张纸条,只是却没回应许岁祈,而是另问了个问题。
许岁祈对着那几句话沈默了会,才认真写下回覆。
「有些事情很难如愿的。其实我最开始也想做一个纯粹的舞蹈演员,把一生都交付给舞台。」
门对面的林慧似也思索了许久,才写完手上的纸条递给许岁祈。
「是吗?那我希望你以后能别这么辛苦,一切都如愿。」
看着纸条上的字,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攀上许岁祈心头,唯有这时好像才明白庄书钰指出的状态偏差。
因为陈阿曼连坠落也如此孤独,连一片云都不曾勾住陈阿曼的裙摆。而她多么幸运的,一份萍水相逢的善意变成拉住她的手。
…
许岁祈躺在床上熟睡,摆在小木凳上的铁质风扇悠悠转动着,吹拂着许岁祈脸庞的碎发。
可一只手打开房门,门边撞向电风扇的线,直把插头都撞掉,扇叶悠悠停下。
不是闷热把许岁祈叫醒,庄书钰先一把拉起许岁祈,然后扯着其头发,一把掌扇在许岁祈下颌角。
“贱女人!”
许岁祈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脏怦怦直跳,捂着脸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庄书钰,在庄书钰接连不断的骂声中好一会才想起来。
今天庄书钰有跟她知会过,电影剧本以外陈阿曼小传里,有一场很关键的戏,讲明了陈阿曼为何选择卖身。
陈阿曼原本老实本分地干着洗头妹的工作,与街坊相处不大好,但也有个和善的小学语文老师吴婷婷对她还算不错,竟还有一次拉着陈阿曼到家里做客。
只是没想到吴婷婷的丈夫因那次做客觊觎上陈阿曼,一次趁吴婷婷未归家想强迫陈阿曼行苟且之事,没想到被提前下班的吴婷婷抓住,一向斯文的吴婷婷将衣衫有些不整的陈阿曼抓到街上又打又骂,让陈阿曼的名声扫地。
庄书钰告诉过许岁祈今天会来出租屋对这场戏,只是许岁祈白天等了一天,没想到庄书钰是在凌晨时分造访。
那种惊讶与不可置信,确实是身临其境了。
“是啊,我就是贱女人。”
许岁祈说着小传里的台词,嘴角一笑,眼里却全是苍凉。
庄书钰停了台词,望着许岁祈的眼眸后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却觉得仍是不够,拉着许岁祈坐在床榻。
“你会叫吗?”
庄书钰问。
许岁祈不明所以地望着庄书钰,后又见其点了点摆在书桌上面的碟片封面。
“你眼神里的悲伤很到位,你也懂得了陈阿曼的麻木,但是陈阿曼眼神那份低到骨子里的讨好你还没有。”
庄书钰望着许岁祈一脸震惊的神情。
“就我们两个人,你可以放开来演,就当作你是陈阿曼,我是你的恩客。”
庄书钰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得仿佛不容置喙,完全不带任何情︱色和爱意,许岁祈知道,这并非庄书钰的恶趣味。
庄书钰在认真教她领悟陈阿曼这个角色,正是因为这份对待电影的认真,许岁祈完全说不出任何拒绝,只僵着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许岁祈才认命般闭上眼睛,想着脑海里的陈阿曼开始出声。
“大声点。”
“再浪点。”
再一声声冷静的要求里,许岁祈不知自己出了多少声,唤得声音也有些嘶哑,才不得不崩溃。
“我做不到……”许岁祈捂着脑袋,有些挫败地低泣道,“对不起学姐,我演不出你心目中的陈阿曼……”
庄书钰此刻神情才有了些松动,一只手拂上许岁祈的脊背,温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不是应徕的捣乱,我根本不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帮你找人物状态的。”
“……应徕?”
许岁祈楞然开口,眼角还挂着欲掉的泪。
“对啊。”庄书钰点点头,“你瞒着我,但我知道,其实住你对面的租客是应徕。”
“不是的……现在对面的租客是一个叫林慧的聋哑人……”
许岁祈不可置信地否认道。
“你要不要看看监控?我全都知道。”庄书钰的,“你说应徕都要结婚了还跑到湛城干嘛?还瞒着你住你对面,裴青玟都跑来问我,应徕是不是来湛城找你了……”
听着庄书钰的话,许岁祈只觉得四肢百骸如同掉入冰窟,一个月来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放映。
适才庄书钰饰演吴婷婷骂陈阿曼那些话,莫名占据许岁祈的脑海。
她或许比陈阿曼还要更低贱,陈阿曼和吴婷婷的丈夫毫无关系,可她却与即将结婚的应徕,还玩这些游戏。
她好像知晓了应徕那燃不尽的心意,可她却没有胆子成为一片沃土,滋养其又生。
许岁祈踉踉跄跄想要去拉开房门想要去找应徕,可庄书钰先一步拦住许岁祈:“你还不能出去,状态还没找到。”
“求你……”
悲伤,哀求,讨好,期盼。
庄书钰看着许岁祈的双眸,只觉得一切成了,放开许岁祈手的时候,有松一口气,却也有隐隐的不甘。
许岁祈奔出房间,看见蒙蒙亮的天里,有一杯尚温热的蜂蜜水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感觉你今天也会很辛苦,注意身体。」
拿着纸条的手轻轻颤着,许岁祈紧紧捏住双手,拖着沈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然后敲了敲,轻声开口。
“应徕,谢谢你的蜂蜜水,但我没有名分,让你对我这么好。”
为期一个半月的入戏体验结束。
许岁祈成为了陈阿曼,却要离开这个老旧的出租屋。
只因陈阿曼的救赎不应该是横空出现在湛城的应徕,而是剧本早已设定好的黎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