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入戏
【湛城人都知道, 七月实在不是一个晒咸货的好日子,走到哪都是被包绕着闷热潮湿的风,鱼虾未咸, 自己倒是先成为晒在竹竿那条翻白眼的鱼。
在如此这闷热的天,许多湛城人都不得不懒散许多, 放工放学后懒得在烈阳下处走动,唯有入夜海风一吹, 才把精神气吹得活泛,同时也吹出了墟尾深处的几处温柔乡。
一个女人穿着嫩粉色吊带同浅灰色短裤,一头长发松垮垮用夹子夹住,趿着人字拖走上井字楼西面的石阶梯。
走廊的灯忽明忽灭,映得女人的皮肤时而白皙时而橘黄, 唯有细带掩不住的脊背处的蝴蝶骨,被明暗间隙的忽隐忽现的阴影衬得真像一只欲飞出的蝴蝶。
“阿曼,不是说金盆洗手吗?”一个涂着红嘴唇, 穿着黑色睡裙的女人刚送走了个大腹便便的客人,咬着一支烟倚靠在门槛, 擡眸懒散道,“怎么又回来咯?”
“别碰别碰。”
陈阿曼一个谄笑, 躲开那个黑睡裙女人捏向她浑圆臀部的手, 边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缭绕的烟边答:“当然是回来收拾东西咯, 王姐说有新的姑娘仔要用304,叫我把那些残花败柳都扔掉。”
墟里众所周知的温柔乡有四间房,间间别出心裁, 而陈阿曼钟意鲜花, 时不时买束插在花瓶,但人又懒散, 等花干了只是拿下来放在窗台边,也不去扔,任那股混着腐朽的花香飘在床头。
“巧了,刚好有个客还在304等你。”黑睡裙女人神情慵懒,不知开玩笑还是认真,“是个学生仔,嫩到掐出水那种,你睡多一个再洗手都不亏。”
陈阿曼笑着嗯了两声,重新往走廊东边去,人字拖踢里踏拉地拍着瓷砖地,像首欢乐的大调进行曲。
可临走到门前,看见那个偷摸着想磨砂玻璃往里看,陈阿曼脚步却放轻了。
“原来恩客是你啊。”
声线掐得轻佻又婉转,陈阿曼突然凑近,一只涂着红指甲的手拈住黎小玉的脸颊,一双似笑非笑的杏眸明亮,像极乡间里咬住老鼠的猫。】
黎宝怡一楞,觉得钳在她下巴的手指分明柔软无骨,但仿佛又灼热有力,不然她不会觉得心弦好似被重重一拨。
纵使有些不知所措,但黎宝怡却不大敢动,因为这是《菩提有树》开拍的第一个长镜头。
《菩提有树》在湛城低调开机,这是陈阿曼和黎小玉两个角色的第一场戏,也是黎宝怡时隔一个多月再次见到许岁祈。
与上次见到的印象不同,黎宝怡觉得如今许岁祈真是脱胎换骨,完全没有初次见面那种内敛的温柔,整个人张扬得像一朵红芍药。
“卡。”
庄书钰喊了声。
许岁祈旋即放开手,开玩笑的神情立刻淡去,黎宝怡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地问许岁祈:“许老师,我想问我刚刚的反应是对的吗?”
相比去问严苛又莫测的庄书钰,黎宝怡更情愿与许岁祈接触。
许岁祈一笑,轻轻拂着黎宝怡的头顶柔声道:“黎小玉的紧张和出神的对望你都表现出来了,你做得很好,别紧张。演的时候就当作你自己是黎小玉就好,不用想这么多。”
“你也很像我心目中的陈阿曼,或者说几乎一模一样。”
黎宝怡认真回道。
“是吗?”面对认真的夸奖,许岁祈的眼眸却没什么波澜,只是依旧柔声道,“那就好。”
“岁祈,刚刚两人的见面的镜头一次过,但走上楼梯的长镜头再来一次。”
庄书钰站起身从监视器后走到许岁祈身旁讲戏,只是望着许岁祈与演戏时不同的一双无甚神采的眼眸,忍不住岔开话题道:“岁祈,你今天是不是很累?”
“没有,不累。”
这时许岁祈才如临大敌,一脸认真地看着庄书钰。
今天是第一场戏,怎么可能累呢?
而且庄书钰更是慢工出细活的拍摄风格,今天这一场黎小玉去找陈阿曼,陈阿曼让黎小玉扔花卖花的场景,庄书钰都让摄影组准备数日,从窗边枯花的品种到走廊那盏灯闪烁的频率都花时间考究,不是那种赶制剧组,给足入戏空间,演员不会有很大压力。
只是许岁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前段时间太紧绷,还是要在对手戏里主导黎宝怡这个责任让她紧张,最近精神都不大好。
而只有在镜头前成为陈阿曼,才觉得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注入四肢百骸,等一喊卡,重新做回许岁祈后,精力也好似一同抽离。
庄书钰没再问,只是点点头温声道:“今天你演得很好,已经有浑然天成的感觉,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又得到一份肯定,许岁祈下意识笑着感谢,可脑袋里的情绪发条似是转动得十分慢,迟迟开心不起来。
第二场戏。
庄书钰并非严格按照《菩提有树》剧本的时间顺序来拍摄,反而把两位对手演员的关系熟悉程度加入了考量。
之前许岁祈在湛城入戏体验一个月,庄书钰不让黎宝怡见许岁祈,便是要尽量保留与陈阿曼和黎小玉一致的,那种陌生到至爱的关系变化。
今天这场戏有两个场景,一个是陈阿曼家,一个是巷子。这是一场关系转折的关键戏份,陈阿曼深夜病发肚痛,让黎小玉骑单车搭她去买止痛药,从屋到巷,陈阿曼在相处互动中慢慢从最开始整蛊心态,到
许岁祈没有化妆,额头被特意弄出汗,往床上一躺,真的像极被癌痛折磨不得安宁的病人。
【“陈阿曼你发春啊!”
一把尖锐的中年女声突然爆发在走廊,随即一只飞出的拖鞋把玻璃窗拍出颤抖的巨响,惹得原本已经漆黑的周围不得不随之亮起几盏灯。
“我发春才没叫得这么难听呢……”
陈阿曼捂着肚子蜷在床上,额头的汗把枕头套都沾湿,整个人像被雨打落泥土的花瓣,分明说话都没力却还在反驳。
“那只小鬼成日像个苍蝇一样围着我,关键时刻却影都不见……”
如此说着,陈阿曼虚虚擡眸看向窗,还真的看到一个影。不是骂她发春的发福中年女人的影,是一个瘦弱的影。
“你怎么了?”
黎小玉听到里面没动静,站在窗外问了一句。
“门没锁!你进来!”
陈阿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外喊了声。
黎小玉有些不可置信在这种人进人出的井字楼里,陈阿曼居然没锁门。
推开门后,劣质的香粉扑鼻而来,但混着鲜花香和皂香,却又有些好闻。房里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梳妆台,除此之外最大的物件就是摆在床头柜上的唱片机。
“带我去买止痛药。”
陈阿曼伸直手虚虚撤了下黎小玉校服衣摆,黎小玉立刻蹲下,把手中的试卷放在唱片机上,看着陈阿曼在门缝映进来的光下惨白的脸,开口道:“要不你告诉我药名,我去买。”
“不行。”陈阿曼立刻拒绝,“你识做题但不识药,我要自己去。”
黎小玉没说话,只拉着陈阿曼的手腕起身要去买药,可陈阿曼蜷着的手指此时却张开,在黎小玉腹上一推。
“我要化妆……我要换衣服……才不能这样去。”
陈阿曼连坐起来都没力,偏倔强得就像个非要买到糖葫芦的小孩。
黎小玉忽的想起街里街坊对陈阿曼这些女人的闲言碎语,面子里子都不要,打扮得像朵花又有什么用?根已经烂了。
一阵痛又卷土重来,陈阿曼这次真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气声道:“帮我……涂个口红……”
黎小玉反应了许久才听明白,在梳妆台一阵翻找,最后找到一支口红,半犹豫半紧张地拨开盖。
她拿笔做过题,却没拿口红帮人化过妆。
黎小玉点亮一盏灯,一只膝盖跪在床上,靠近已经坐起身靠在墙边的陈阿曼,一只手拖起陈阿曼的下巴,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涂抹。
梳妆台的光被黎小玉遮了一半,唯有一半白光打在陈阿曼白玉般的脸庞,那双杏眸在光下祛了讨好的谄媚,只有被病魔折磨的疲惫,还有明亮的清澈。
黎小玉不再去看那双眼,执着口红一点点在陈阿曼的唇瓣涂抹着,指腹时不时擦过那干燥却依旧柔软的唇。
看着那被涂得鲜艳的嘴唇,黎小玉心脏怦怦直跳,给陈阿曼披了件自己的校服外套,然后接下来怎么兵荒马乱都不大记得了。
只记得陈阿曼在单车后座那个紧贴背的拥抱,像个安静又温暖的背包。】
这场戏并非一次过,黎小玉帮陈阿曼涂口红这个场景,庄书钰要表达的情绪很多。
陈阿曼的情绪是纯粹的,可黎小玉却要在涂口红中,从纯粹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着迷。
而且这个场景也隐喻在陈阿曼苍白的馀生,唯一一股亮色是黎小玉涂抹上的。
这场戏是由黎小玉主导,这对黎宝怡这种素人来说很难。因此擦了又涂,以至於收工时许岁祈的嘴唇都有些红肿。
不过许岁祈却不甚在意,而辛苦了大半晚的剧组也急着收工,去附近宵夜街吃饭。
“拍戏时那份卷是不是真的是你的?”许岁祈与黎宝怡在同一张桌子,“道具组会清场,我把那张卷放在我助理背包,万一丢了就麻烦了。”
黎宝怡楞了楞,然后笑道:“不是我的试卷。”
“我现在的条件其实没黎小玉这样艰苦,还要周围借光做题。而且我也马上有学费可以交,妈妈的病也有钱治。”
黎宝怡主动向许岁祈展开话题。
听及黎宝怡的话,许岁祈一楞,望着面前一头短发,穿着校服的黎宝怡,心脏仿佛被狠狠一抓,眼前似是出现幻影。
一个同样是一头短发,整天穿着校服独自快步走的影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样很好啊,宝怡你千万不要放弃读书,很多人都会帮你的。”许岁祈回应道,“我之前去支教,很多女生像你一样都没钱读书,但最后通过大家的帮忙下都没有辍学,有一个还考上了宜港大学呢。”
黎宝怡有些惊讶,看向许岁祈的眼神多了分崇拜:“许老师你还去支教了啊,怪不得叫许老师。”
这句话却没等到平时聊天句句有回应的许岁祈回答,黎宝怡有些紧张,不知是不是说错什么,可见许岁祈正在出神望着她,明明眼神定在她的脸庞,却又犹如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一人一张报纸垫着,不用弄脏桌面。”
宵夜店的老板给每张桌子递上一张从报亭买回来的报纸,用以垫在桌子上避免弄脏。
此时许岁祈才回过神来接住报纸。
“姑娘不用可惜这些报纸哈,都是些卖不出的八卦报纸,尽管用就是。”
老板解释道。
许岁祈闻言看了眼那张报纸。
这份八卦报纸最大的版面被一个取题用词很辛辣的媒体所占,而今日的标题是“华意应董病重争家产风云起,阿二攀裴家好事将近胜算大?”
配图最大的一张是应名华最近出现在公众的照片,而两边是应起元和应徕分别被偷拍的出双入对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应徕与裴青玟在餐厅共餐的场景。
许岁祈仔仔细细阅读媒体所写的内容,对应名华病重还有争家产胜算的事着墨不多,而是本着八卦媒体的职责,把偷拍到的应徕和裴青玟的相处细节说得事无巨细。
个中用词还十分搞笑尖锐,许岁祈不得不被逗笑,可笑了一阵忽的不知道该笑什么。
嘴角在脸庞僵住,只剩一颗茫然的心慢慢地跳着,跳到天荒地老,麻木不仁。
…
接下来半个月,庄书钰都在拍摄陈阿曼和黎小玉日常相处的戏份,为了增加主演间的感情,许岁祈没有单独住一间房,而是直接与黎小玉住在一起。
七月份湛城多雨,下了将近一个星期才出太阳,於是整个剧组决定先去湛城最大的寺庙,在那棵菩提树下先把陈阿曼和黎小玉第一次争执的戏份拍了。
为了赶好天气,整个剧组都匆匆忙忙,而许岁祈在出发去寺庙的前一晚却发烧了。
黎宝怡起初是没有发现这件事的,直到感觉睡在隔壁的许岁祈发出难受的细哼,才去碰了碰许岁祈的额头。
额头的温度十分灼热,黎宝怡又去碰了碰许岁祈的手,却被许岁祈一把抓住,接下来是崩溃的哭声。
“应徕……你怎么又向我伸出手呢……不要救我了好不好……”
黎宝怡从来没见过许岁祈这副崩溃模样,整个人被吓住不敢动,任许岁祈呜咽,直至把整张脸打湿。
“药……药……”
不知哭了多久,许岁祈才稍回过神来止住哭声,跌跌撞撞地去找行李箱,黎宝怡立刻上前帮忙,许岁祈的手无力到药瓶都拿不稳,让其滚在地面。
黎宝怡捡起来递给许岁祈,什么名字没看清,只匆匆瞥了眼药物作用,几个字让其心头一震。
抗抑郁。
“许老师你发烧了,我……我去找小莹姐带你去看医生。”
黎宝怡把许岁祈扶到床上,匆匆走出门。
可想起许岁祈适才念的名字,黎宝怡的步伐却一下子犹豫了,思索一番后先去找了钱小莹,然后才去敲庄书钰的房门。
“这个戏能不拍了吗?学费……我也可以再想想办法还给你。”
黎宝怡紧着嗓子对前来开门的庄书钰道,庄书钰还莫名其妙,可紧接着又听见黎宝怡开口。
“许老师和陈阿曼一样痛苦,但我不是黎小玉,能救许老师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