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许愿
黎宝怡知道自己此刻说出的这句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菩提有树》剧组并不是为了让她赚生活费而设立的, 饱含这么多人心血的项目不会为她一人而停。
只是刚才黎宝怡看见许岁祈的状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部戏不能再这样拍下去了, 她不知道再这样到杀青那天,如同菩提子一样跌落的究竟是陈阿曼还是许岁祈。
庄书钰将目光定在黎宝怡满是焦急的脸庞上, 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快步走到许岁祈的房间。
许岁祈此时已经安静下来阖眼躺回床榻, 只是脸庞仍是烧得厉害的酡红,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看起来情况不大好。
钱小莹看着屏幕泛着刺眼红色的耳温枪一阵犯难,连忙打开药包找退烧药,见庄书钰进来, 立刻道:“庄导,剧组是不是凌晨五点要出发呀?能不能你们先出发,我在这等岁祈姐退烧了再出发?”
庄书钰微倾身碰了碰许岁祈的额头, 似是在思考什么,良久才开口道:“先不去隐光寺了, 等岁祈好些大家再出发。”
“啊?”钱小莹顿时惊讶得话都说不出,“可是这样会不会拖了剧组进度呀……”
剧组拍摄多少天, 每天要花多少预算都在制片的规划范畴, 仅仅因为一个主演而整个剧组停工的话, 很多方面要重新安排,搞不好还要向投资方汇报。
“不用的。”许岁祈分明累极,可还是睁开眼低声道, “就按照小莹说的, 我们可以迟点出发。”
站在庄书钰身后的黎宝怡默默闻言默默看向许岁祈,此时许岁祈已两手空空, 那瓶被她捡起来的药瓶已不知被放在何处。
黎宝怡觉得这件事比发烧更值得令人关注,可看着许岁祈如今没主动提及的模样,黎宝怡也没有主动向庄书钰还有钱小莹说。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将之后重回墟里拍摄点要拍的一场戏提前,而光隐寺的拍摄推到三天后。
许岁祈发了一天烧,今天病愈重回片场,可仍有些冒虚汗,因此大热天竟也披着件米白色的开衫,里面穿着一条天蓝波点吊带连衣裙,是陈阿曼的戏服。
今天这场戏是陈阿曼到学校帮黎小玉交拖欠学校的一个学期的学费的情节,讲的是陈阿曼特意找了条端庄得体的长裙去学校与老师交流,结果却被一个家长纠缠。
在正式开拍前的走戏中,庄书钰在许岁祈还未开始演前,走到其面前,开口第一句却与拍戏无关:“今天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
许岁祈淡笑回道。
“待会前面听老师讲话的戏份,我像陈阿曼要不像陈阿曼。”庄书钰没再说多馀的话,直接开始导戏,“我像你在前面本色出演多一些。”
许岁祈有些不解:“为什么?”
对於这场戏,许岁祈原本的处理想法是陈阿曼本就早早辍学,又久浸风月场,即使穿上端庄的连衣裙,也掩不住习惯所致的轻佻妩媚。
“因为陈阿曼不是一开始就是现在的陈阿曼的,这条长裙是她的叶,一叶障挡的是她眼前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而那位家长的识破,才掀开短暂落在双目的叶。因此越不像陈阿曼,才越能表达这段意味。”
庄书钰用比喻解释道。
“好。”
许岁祈琢磨了一会庄书钰的话,应了声好,可是到了真正开拍时,这么简单无一句台词的镜头,许岁祈却迟迟进不了状态。
在镜头前,许岁祈能放开来演陈阿曼,可要做回许岁祈时却有些茫然了。
许岁祈该是什么样的?
脑海里是一片混沌和空白,许岁祈好像一时也找不到自己,在茫然中找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可抓住那个脆弱的影,却撕开了大大的缝,乌云般的负面情绪随之涌来,把人掩得透不过气。
这些是庄书钰想要的吗?
“卡。”
庄书钰第三次喊卡。
许岁祈蹙起眉叹了口气,才转头有些紧张地问:“导演,我能够按照陈阿曼的想象来演吗?”
庄书钰却没回话,走到许岁祈身边问:“你怎么了岁祈?”
“我……我不知道你想要的许岁祈应该是怎么样的。”许岁祈有些实话实说,然后又殷殷道,“我能按照陈阿曼的演一遍吗?如果不可以我再按照你所说的演可以吗?”
“为什么你不知道?”
庄书钰的声音有些沈,紧紧盯着许岁祈的双眸里的情绪,那些应该在戏里的陈阿曼才有的情绪。
没听到许岁祈回答,庄书钰直接拉住许岁祈有些发凉的手,郑重道:“你是许岁祈,我的女主角,未来的大明星。你只是在这几个月,要扮演一个叫陈阿曼的女人,戏结束之后,你会重新穿上华服,回到星光熠熠的地方。”
“或者最近你想穿礼服的话,那在剧组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定制,然后参加应徕和裴青玟的婚礼,好不好?”
本来许岁祈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话里突然提及的应徕时才稍回过神来,看着庄书钰关切的神情,才想起戏外的一些事。
高慧思与她说过应名华病重,按照老人家的心意,应徕和裴青玟的婚礼要提前办。
“我……好。”
再演一遍时是按照许岁祈的想法演的,效果比之前好上不少,庄书钰也没有再说什么。
【“你是黎小玉的姐姐?”
带着黑框眼镜的班主任上下打量了一眼陈阿曼,从泛水光的桃花眼望到棕红色的嘴唇,似是在看一道很难的数学题。
“是呀。”
陈阿曼把脊背绷得十分直,裙面的蓝波点都一同静止,面上笑容想扬又不敢放肆,显得有些无措又拘谨。
“但黎小玉的爸爸一个月前说帮她申请退学。”班主任收回目光扶了扶眼镜,“怎么突然又交学费?”
陈阿曼怕露馅,眉眼一弯露出谄笑,还没说话就被人打断。
“原来你勾引男人是帮妹妹交学费。”办公室里冷不丁传来一把声音,“早知道我就不刮你那一巴掌了,你也不容易。”
一个烫着羊毛卷的女人抱着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三四岁小女孩,款款往陈阿曼身边走来。
“各位老师还是多多关照一下她妹妹,免得和她姐姐一样误入歧途,卖身赚钱!”
羊毛卷女人狠狠地睨了陈阿曼一眼,出声的嗓门极大,吓得怀中的女孩哇的一声大哭,手中的棒棒糖没抓紧,啪的一声打在班主任的书桌玻璃上。
陈阿曼重眸看着滚落在她指尖前的糖果,兀的一笑,媚眼盈着玩味,而后指尖一拈。撕开原本贴得紧实的装学费的信封,稍散开那叠薄薄的钱,身子一歪双腿交叠着,强扮的端庄悉数丢光,重现出柔弱无骨的媚态,指尖在一张张点过。
“是你得罪她吗还是你啊”
那幅模样有些俏皮,让陈阿曼多了几分与外表格格不入的天真。
“臭婊子!”
羊毛卷女人似是看不过眼,一把扯住陈阿曼的头发,又重重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过於响亮,让周围顿时鸦雀无声,连适才还在大哭的女孩都止住了泪,一双圆溜溜的眼望着陈阿曼白皙皮肤上乍然出现的红印,似是发现什么新鲜玩具。
陈阿曼望着那双琉璃般的眼眸里自己头发散乱,半佝着身子的模样,缓缓地笑了。
“老师我骗你的。”陈阿曼红唇轻启,“这个钱不小心掉在墟里,是我捡到的。这是黎小玉本来要交的学费,现在物归原主,我替她交上。”
“拾金不昧,总得有个奖励吧?”
陈阿曼不知何时把那根棒棒糖拈在指腹,悠悠在小女孩面前晃了晃,而后全部笼在手心,扭着身姿离开教室办公室。
小高跟在石阶梯敲出一串响,陈阿曼离去的身影融没在争相恐后涌入楼梯道大窗的夕阳里,犹如走进炼炉,而劈里啪啦
“你不是拾金不昧,你是赠人玫瑰。”
黎小玉不知何时出现,喊住陈阿曼。
陈阿曼闻言回头,对黎小玉笑得十分俗媚“我很庸俗的,送的是钱不是玫瑰。”
黎小玉没说话,在陈阿曼面前顿住脚步,无声望着陈阿曼染上橘红夕阳的眉眼。陈阿曼笑盈盈地拆开手中的棒棒糖糖纸,把糖塞入口中。
可含了一下,陈阿曼又将口中的棒棒糖拿出,递到黎小玉面前:“吃吗?”
黎小玉没有说话,目光游转在鲜红的指甲和水润的糖果,然后一口咬住。
“哈哈哈哈哈你不怕我有病啊。”
陈阿曼笑得花枝乱颤,收拢指尖把那支糖果抢回,太快的动作让坚硬的糖果敲得黎小玉的上颚有些发疼,然后低头只看见陈阿曼毫不可惜地把糖果塞进糖纸。
“我是烂人,是贱人,不要因为我送钱给你就认为我是好人,因为我的钱也是脏的。”
等笑够了陈阿曼才开口道。
黎小玉眨了眨眼:“你不是。”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棵树。”陈阿曼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所在处,“生根发芽,根深蒂固。他人会长出怎样的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
“我骗你的,哪有这种说法,我的心里就是一朵花呢。”
陈阿曼兀的抓住黎小玉的手往自己两股浑圆碰去,见黎小玉止住出神,满脸无措地收回手躲开目光,才笑吟吟松口气。
她见过太多无情的眼,她也能直视那些,可这样亮晶晶的,认真望着她的眼却很久没见过。
她不敢直视。】
这场戏过了之后,黎宝怡仍用这样炙热的眼神望着许岁祈,然后不动声色拉住许岁祈到一个没有人来人往的角落。
“许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黎宝怡有些紧张,支支吾吾开口道,“前天你发烧的时候,我看见你去找药……”
黎宝怡支支吾吾,可许岁祈却一下知道话里提及的药是什么。
“噢,其实是我之前有抑郁症。”许岁祈实话实说,又紧接着解释道,“不过很早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只是最近拍戏压力有些大,你别担心,等戏拍完我会回去找医生覆诊的。”
“谢谢你帮我守住秘密,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件事。”
许岁祈郑重向黎宝怡道谢。
“许老师你真的会没事吗?”黎宝怡半信半疑,回想起许岁祈那晚的状态,“还有许老师你昨晚念的名字是谁呀……?”
“没什么……做噩梦而已。”
一切都被含糊而过,黎宝怡也自知僭越,没再问下去,两人让出地方给道具组收拾整理。
许岁祈站在角落里看着人来人往,望着那根被道具组扔进垃圾桶的棒棒糖,在原地出神许久,又重新问道具组要了一根。
剥开糖纸,便能看见糖果亮眼的樱花瓣般的粉色,一看就知道其充满工业调配的甜到掉牙的味道。
许岁祈把棒棒糖塞入口中,含了一会,却尝不出任何甜。
…
按照原定的规划,整个剧组在凌晨即出发到光隐寺拍摄新戏份。
仲夏的朝阳都已有些毒辣,但在这棵逾百年的菩提树阴影下,竟无端生出一股涌入四肢百骸的清凉。
许岁祈站在树荫下缓缓仰头阖上双眼,只有叶缝漏出的光斑映在白皙得过分的脸庞。
一切沈重思绪好像被那股风吹拂,耳畔只有风吹过树叶和祈福红丝带发出的声响,一切都那样。
可许岁祈一睁眼望着人来人往的喧闹周遭,便觉得那股格格不入的阴沈又回到身体。
《菩提有树》剧组为避免打扰众多香客,只提前围住菩提树下一小块地方,剩下的戏份只让一个摄影师跟拍,让许岁祈和黎宝怡仿若融在人群的普通香客。
为了达到庄书钰的画面要求,两人在既定路线走了许多次,欲爆发的情绪也酝酿的很好,因此吵架的戏剧效果也格外好,一个小师父和两三个香客都忍不住出来劝。
【黎小玉几乎没有在这种时候来过寺庙,可是陈阿曼却兴致勃勃,换上一条水绿色长裙,非得要拉着黎小玉去还愿,还心情颇好地给两人一人买了一条菩提串。
寺庙的香客如云,手中的香火檀烟缭绕,陈阿曼穿梭在人群的脚步极快,黎小玉被牵着在后面亦步亦趋,只看见翻飞在接踵间的水绿裙摆。
“你要找谁?”
经过菩提树时,黎小玉问。
陈阿曼的眼眸顿时有了几分神采:“找一个在菩提树下的高僧,好灵验的,我帮了你之后果然最近都没觉得这么痛了。”
“他骗你的。”黎小玉拉住陈阿曼,“如果是因为被骗了才帮我交学费的话,我打工将钱还给你,你去看病吃药,这样才不会痛。”
黎小玉说得认真,陈阿曼却一把甩开黎小玉的手,愠道:“原来你也觉得我没文化,觉得我蠢。”
“不是的。”黎小玉摇摇头,垂下的手腕让菩提串自然垂到腕根,“我想你去治病,不要为了骗子一句话没了命。”
“好,好啊。”陈阿曼望了黎小玉许久,面庞现出笑容,“那你将菩提串还给我吧。”
陈阿曼一伸手,黎小玉急收手,串菩提的细绳在拉扯间崩断,一地菩提随之散落,滚在菩提树边。
新新旧旧,腐烂新鲜,一地菩提拾不回。】
“姑娘,在寺庙里吵架意头不好。”一个大妈走到许岁祈旁边善意道,主动递了几支香,“菩提串散了更不好,赶快去拜拜佛祖请求原谅才行,最后去菩提树那再虔心许个愿。”
大妈十分热心地指点,许岁祈不好意思说这只是在拍戏,又想起今天剧组本就打算收工后去庙里拜神,於是知会了庄书钰和钱小莹一声,先行走进寺庙里。
“我刚刚在围观剧组拍戏。”一个留着干练短发,穿着运动装的中年女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满脸兴致道,“你不是说你投资的一个电影也在湛城拍吗?是不是就是你那个?”
应徕听其这么说,不由一晃神,下意识望向人来人往的人群。
“菩提有树,好像是这个名字。”
应徕一听,立刻问道:“joanna,你是在寺庙哪个方位看见的?”
joanna一脸玩味,却没告诉应徕在哪看见,调侃道:“怎么?这个剧组有你喜欢的影星?刚刚叫你同我一起去听颂经都说没兴趣,现在就精神了?”
“已经陪你在湛城上荒山下墟街找美食几天了,铁打的人都很难再提起兴趣。”
应徕有些无奈道。
joanna是华裔,家中做的是证券投资,常年待在国外,是应徕在留学时相识的前辈。最近帮应徕处理应起元在国外几单生意。帮了这么大的忙,joanna只是对应徕说想回国到些特色小镇游玩。
“我还看见一棵古老的许愿树,很大棵,当地的人说许愿百分百灵。”joanna继续说道,“你赶快去许一个。”
“取消婚约,赢过应起元,看来要许两个。”
joanna掰着手指数道。
应徕笑着不说话,跟着joanna去到那棵菩提树边。
前来许愿的香客络绎不绝,每个手中都拿着红丝带,脸上带着欢笑和期盼,小心翼翼地把红丝带绑在枝干上。
那棵菩提树亭亭如盖,擡头所见的枝丫已经绑满无数祈福红带,卷动着风沙沙作响,很喧闹,仿佛又很寂静。
应徕定在不远处,望着一抹水绿身影拥入那长长短短的红飘带中,犹如没入火笼的一片叶,压得身体和面容如此脆弱。
不知看了多久,等那抹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时,应徕才缓步上前走到那个位置。
祈福红飘带那样多,可是应徕还是一眼望见了新绑上去的飘带,在一阵风吹起时,才用手心虚笼起在指缝挥摆的红绸。
红飘带上的字清隽秀气,一字一划十分认真。
「想再找个晴朗的天,做个能安心在草地长眠的菩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