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他昨日确曾说过, 不会再见你了。
王常说完,目光有意打量了她一眼,便略微拱手, 准备关门。
苏秋雨眼疾手快,一把拦住门道:“且慢。”
“苏姑娘还有何事?”
苏秋雨攀住门,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王总管, 能否劳烦您去试试?就说我确实有事, 想要寻他,若是他执意不见,那便罢了。”
王常瞧见她神色惶急,双目中却明显的在强做镇定, 心下生了丝恻隐之心。
这女子在这十几日, 为人开朗随和,很是随意好相处, 这里的人都喜欢她。
况且那日他也确曾见过两人前番做派, 虽然后来陛下不再常来, 但她对陛下来说定是特别的。
思虑一番,便点头道:“既如此, 我且去试试。只是未得我家公子同意, 请恕我不能让苏姑娘进来。”
苏秋雨感激地点头道:“多谢,我便在门外等。”
王常不过拱手行了礼, 当即从别门出去。
苏秋雨来到门口枣树下,倚靠在枣树上发呆。
如今她想要再入宫, 如何容易。
为今之计, 唯有从这二人处下手。
广阳王做不到的事, 她不知他是否能做到。只是莽莽撞撞地便来了,如今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况且从私心里, 她总觉得他能做到。
若是他不肯见,那再另寻他法。
只是说来容易,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
她看了看昏沈沈的天色,浓雾渐起,一时也没了头绪。
只是等着无聊,便从怀中取了那本游记来。
。
王常匆匆入了宫门的时候,已近黄昏。
眼见着时辰不早,他一路疾行,进了内廷。
他是南安侯,又是天子近臣,不必进内通禀,小太监立时带着他往文元殿去。
进了院子,殿内还未掌灯,一片昏黄之色。侍立两侧的禁卫如森然铁塔,压得人心如有大石,不自觉地连脚步都放轻了。
他跟着小太监一路行到廊下,却见李群越并王忠信二人皆立在外头。
王常心头诧异,这两人在殿外守着,如今殿内是谁?
他轻轻走上前去,却见李群越对他使了眼色,又朝门内看了一眼。
王常立时明了,自己此刻只怕来得不是时候。一时有些后悔,但既来了,更不能转身再回,只好硬着头皮也在廊下候着。
果然不一时,殿内居然传出了琴声。
只是这琴声婉转动听,竟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王常惊讶地擡起头,却见另两位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仿似没有听到,还是李群越一向与他交好,偷偷地道:“中书令。”
他恍然大悟,立时明白过来今日在殿中的是谁。
当朝中书令柳升执,乃是当今的亲外祖,先皇后之父。
据说当年先皇后在世时,便有意要亲上做亲,将弟弟的嫡长女许给皇太子做太子妃。
只是太子那时对此毫无回应,先帝又因其选妃之事,两人闹了许多不快,一时全都耽误下来。
自先皇后故去,这桩婚事更是无人敢提。
今日是谁如此大胆,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将柳家女子引到这文元殿来?
想来想去,有这种胆子的,估计也就只有陛下的亲外祖,中书令本人了。
他转念再想,当今年已二十,一般人家的公子哥早就孩子一堆了,他老人家却连个妃妾都无,帝王子嗣关系社稷,总是这般实在也是说不过去。
这殿内女子出生高门,又是陛下的亲表妹,当今还有哪个女子有她这般的出身尊荣?
现今又在殿中抚琴,看来陛下是真瞧上,打算立中宫了。
只是自己此番前来,却是因为另一个女子。
当真是不凑巧。
这样的情形,便是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也知不该再提起旁的女子。
王常想到还在院门外等着的女子,那双眼睛里满是期盼,一时踌躇难决。
殿内,赵玄亦倚在榻上,看着下面的柳岫烟出了神。
她是自己的表妹,两人少时也常见面。
那时母亲总爱将她接进宫来,特意叫两人在一处玩耍。
只是他年长她三四岁,并不爱带着她。
她那时便也怯怯地,躲在后头低声地喊他太子表哥。
只是多年不见,她已长成大姑娘,容貌实在算得上上层,便是规矩礼仪,也是一样不落,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方才说起平日里最爱抚琴,他便取了琴来,让她弹上一首听听。
她低着头,双颊粉红,一眼也不敢擡头看他。
赵玄亦却瞧着那琴身一时失了神。
有人总能将这样好的琴,弹出可怕的噪音。
只是那噪音,却不知为何,叫人忘也忘不掉。
柳岫烟弹罢了琴,忙站起身来行礼道:“臣女献丑了。”
说完却许久不见上首有所回响。
她不由擡头,见上首的男子一身华服,面色如玉皎洁,眉眼不动如山。
屋内极暖,他穿着单薄的一件白衣,身形修长,肤若涂脂。
身旁一顶香炉,正自寥寥冒着青烟,他的眉眼便在这青烟里镀了一层神秘。
真正的一身风华又自成尊贵。
柳岫烟一时心如擂鼓,满面赤红,想起小时候的光景,不由试探地叫道:“表哥?”
侍立一旁的中书令一惊,连带着身后的长子,一起跪下道:“陛下恕罪!臣孙女年幼口无遮拦,都是臣教导无方。”说着又斥责道,“如此口无遮拦,还不快跪下请罪!”
柳岫烟吓得忙跪下身来。
赵玄亦从呆楞里回过神来,见下面几人跪着,不由问道:“什么?”
柳岫烟的父亲刑部尚书柳明证忙磕头道:“小女无状,冲撞了陛下,都是臣素日骄纵之过。。”
赵玄亦这才反应过来,见那表妹显然被吓到了,泫然欲泣,不由摆手笑道:“无妨,起来吧。如今也没有外人在,都是一家人。”
几人起身来。
赵玄亦瞧了瞧几人,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若说要夸她琴艺好?自己方才半点也未曾听进去,未免口不应心,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词来。
昨夜一夜雨雪,他辗转难眠,想了一夜,今日特意宣了柳家表妹来此,未尝不存着一些打算。
母亲在世时,便常夸她蕙质兰心,端庄得体,又是一等一的标致人。
如今见了人,也确实如此,母亲不算诓他。
可是再标致的人,他见了却升不起半分亲近之意,了无意趣。
甚至一忍再忍,好不容易忍到现在,心中大是后悔。
只觉得自己做了如此决定,八成是昨夜脑子不好。
到底是自己将人叫来的,也不好怠慢了人家。
他只得耐着性子好言道:“如今年节方过,我们一家人也难得在一起,今日既叫了外祖,舅舅入宫来,便一道用了晚膳再走。”
几人忙又谢恩。
陪坐一旁的柳太妃见他如此和颜悦色,不由笑道:“方才听岫烟这琴技,是愈发的精纯了。妾素闻陛下琴艺高绝,不知今日可能露上一手,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此言一出,方定了心神的老中书脸都绿了。
柳太妃乃他的庶出女儿,先皇后同父异母的妹妹,先帝在时封为柳妃。
今日因陛下特意召见娘舅家人过节,因此将她也请了来。
只是这女儿不甚精明,如今明目张胆这样的说,显然是想接机探听陛下的心意。
方才岫烟抚琴方罢,若是陛下应下,则是琴瑟和鸣之意,便是对这个表妹中意了。
只是她如此赤裸裸的试探,换做旁人也就罢了。
可是当今新帝却不同。
旁人不知,他久在朝中,自然知道这位主上的脾气,可不像表面这般和气好说话。
果然却见赵玄亦脸上笑容淡了淡,放下手中茶盏,也没睬她,t只是扬声对外道:“李群越。”
却听支呀一声,李群越忙小跑着进来了,回道:“奴婢在。”
赵玄亦道:“柳家小姐今日难得入宫来,你着人带着太妃娘娘与她一起去六公主处一道用膳。”
“是。”
赵玄亦回头对表妹道:“柳小姐难得进宫一趟,且在六妹处多住上些日子再回也无妨。”
柳岫烟福身道:“是。”
赵玄亦从塌上起身,对两人柳大人笑道:“倒是劳烦两位陪我一道用晚膳了。”
两位柳大人忙赔笑着道不敢,知道今日之事是不能成了。
柳岫烟随着小太监往外去,转头却见他一身白衣,正自磊落,令人不敢亵渎,这个人小时候曾经亲切地叫过自己表妹。
这些年她寤夜思寐,终得一见。
可他如今高不可攀,连与他多说一句话都不敢。自己盛装打扮,他也再不多看自己一眼,不由心头一酸。
赵玄亦走到门边,却见李群越欲言又止。
他停下来道:“怎么了?”
李群越低声回道:“回陛下,南安侯求见,候着有一会了。”
赵玄亦问道:“这么晚来,什么事?”
李群越摇头道:“奴婢不知,他未曾说。”
“既如此,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让他进来,一道用膳。”
。
天早已黑了彻底,寒风呼起,居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枣树上光秃秃的没半点枝叶,挡不了一滴雨。
不一时这雨就兜头浇了下来。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行风抓了把伞出来,一眼瞧见树下的人影,瑟缩在枣树下,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不由急道:“苏姑娘!您怎么真的还在!王总管这么晚没回来,一定是不会来了。天寒地冻地又下了雨,您还是赶紧回去吧!若是冻伤了可怎么好。”
说着将手中的伞给了她,自己冒雨进了门。
苏秋雨楞楞地接了伞,一时未曾反应过来。
回去?
回哪去?
行风方要关门,见她还呆站着,又不忍心地道:“姑娘不若过几天再来试试?兴许正巧…”他仿佛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忙咬了咬嘴进去了。
随着夜深了一层又一层,苏秋雨的心也早就凉了。
早知无望,她不过是不甘心,所以一直守着。
他确实说过,不会再见自己了。
他大概未曾想过这话昨日方说,今日自己就赖上门来。
她如今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搓磨到现在,连人在哪都不知道,已经五年过去了,难道还要另一个五年?
她还有几个五年可以浪费?她的师兄们还能等她多久?
为何自己这般没用?以前只顾着玩,一点也不知用功?到头来,只能做个无用之人。
她浑浑噩噩地从黑漆漆的胡同往外走,不妨突然撞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之上。
却听哎呦一声,一个小男孩扑通倒在泥地里,哎哎哭了起来。
居然无意中撞倒了人。
苏秋雨连连道抱歉,忙要搀扶起他。
哪知一旁她的母亲瞧见儿子被人撞倒,不由怒发冲天,一把将苏秋雨推倒在地道:“你眼睛瞎了吗!哪里来的丧门星!好好地路撞倒我儿子!我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定饶不过你!”
苏秋雨已听不到这个妇人后面难听的话。
她倒在雨地里,瞧见雨伞摔了出去,在地上翻了翻,被风卷走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了脸上,她不知为何,却盯着摔在面前的书出了神。
那书被风吹着,沙沙地翻着,却停在了一页有折角的地方。
雨水打了上来,苏秋雨一把抓过书,用身体护着,防止再有雨水打在书上。
她将湿手在身上用力地擦了干净,这才颤巍巍地抹开了折角,瞧见上头歪歪扭扭的曲线,一时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妇人瞧见她这般形容,当即护着儿子走了,便走边道:“真是晦气,遇到个疯子!”
。
雨水哗啦啦地拍打着,夹着雪粒子。
很快屋檐下灌满了冰凌子。
随着地面阵阵的急切震动,屋檐下刚生成的一排排冰凌子啪嗒一声声落了下来,在地上摔了粉碎。
接连的啪嗒声里,传来了阵阵马蹄。
浓黑的夜色里,十几匹马在长街上飞奔。
马上的人皆穿着蓑衣,马蹄打在结了冰的路面上,叮当作响。
这一行人马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清晰,不知惊醒了多少睡梦中的人。
一行人直行到章遇胡同,才见那枣树下的院门打开,里头的人飞奔出来。
瞧见一群人,心中一惊,不顾风雪忙行礼道:“公子,您这么晚来了?”
赵玄亦一身蓑衣,坐在马上问道:“人呢?”
出来的几人面面相觑,还是行风道:“回公子,您问的可是苏姑娘?她已经走了。”
“走了?去了何处?”
行风见赵玄亦脸色沈郁,心中畏惧,低声道:“奴婢也不知,苏姑娘她等不到人便走了。”
赵玄亦冷冷瞧了几眼,打马转身。
身后人上前道:“公子,雨下得大了,您万金之躯,万不能受了风寒,您且进屋歇息,臣定将人寻来。”
赵玄亦不知声,却突然瞧见远处的雨里,一把伞在地上转来转去。
瞧见他的目光,忙有人飞奔上前,捡起伞呈了上来。
行云哎呀一声道这是他给苏姑娘的伞。
赵玄亦接过伞来,几乎想到她撑着伞的模样。也想到她丢下伞,孤身一人走在雨里的样子。
这样的天,他身上的蓑衣精致,尚且进了水,感到阵阵寒意。若是连把伞也没有,不知又是什么模样!
他转身驱马欲要出巷子,身后几人下马,王忠信一把跪在身前道:“陛下,您千万保重身体,有臣去便够了。”
赵玄亦不答,骑马越过他。
王忠信欲要再劝,却见赵玄亦冷冷瞧了他一眼,他心下一惊,却再不敢拦。
赵玄亦驱马出了巷子,在路过的几个黑漆漆的甬道里张望。
只是雨势又大又密,路上一盏灯也没有,几乎什么也瞧不清。
仅凭着马侧挂着的雨灯,只能见到一小团的光晕。
京师里头这样的巷子有成百上千个,这样找下去,无异於大海捞针。
他坐在马上,眯眼瞧了瞧浓黑的街道,伸出指头来长啸一声。
不一时,便听远处传来哒哒哒的声音。
一匹黑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四蹄如飞,狂奔而来。
黑云瞧见主人,激动地无以言表,恨不能如狗儿一般死命甩一甩尾巴。
可惜它的尾巴湿答答地甩不动,只能上前用鼻子用力蹭了蹭,又顺便用鼻子使命喷了喷主人的新坐骑。
赵玄亦道:“黑云,带我去寻你新主人。”
黑云喷了喷鼻子,便放开四蹄飞奔起来。
它一心希望自己能越过那新的坐骑,好让主人记起它的好来。
果然赵玄亦吃力地跟着它,差点跟丢。
身后一众人马鞭快要甩断,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黑云刷地在一个黑黑的巷子前刹住了四蹄,冰地上划出深刻的印痕。
赵玄亦跟了上来,好不容易在那黑巷子前勒住了马。
黑云对着那黑巷子呜呀呜呀几声。
往里一瞧,里头黑漆漆的。
却隐约瞧见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那人小小的一团,不是苏秋雨还能是谁!
他一时不知何处无名火起,一把从马上跃下,冲上前去骂道:“你找死吗!这种天跑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