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地面一片冰冷, 苏秋雨俯在地上,瞧见一方衣角,正在身前。
她猛然擡起头, 果然瞧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黑暗里只觉得面上神色淡漠,双眸之中的神色看不分明。
苏秋雨心头一恸,一把抓住他的衣摆, 擡头问道:“你。。你知道吗?”
赵玄亦感到她紧紧挂在自己的衣摆上, 擡起的脸颊瘦小,上头斑驳痕迹,愈发衬托的一双眼睛又大又迷蒙,水光缭绕。
他眉头皱了皱, 侧身避开道:“知道什么?”
苏秋雨的手落了空。
见他的神色, 她猛然回过神来,随手抹了一把脸,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方才沾了些面粉不小心吹进眼里去了。”
说着又用力揉了揉眼睛道:“这不到现在眼睛还火辣辣的。这不我还想着做好事, 搀扶了一个摔倒的老人, 不想自己倒是不小心摔倒了。”
赵玄亦瞧见她的脸上的笑,眉头皱了皱。
苏秋雨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 掸了掸衣裳道:“你怎么也在此处?我一直还想要谢谢你给我找的职务。”
“这御膳房果然是个好去处, 整日里有吃不完的点心,连活都很少。我这几日还新学做了五颜六色, 梅花形状的糕点,改日做给你也尝尝。”
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显得很是开心模样。
只是她自己大概忘了, 先头在御膳房的时候, 打翻了一盆面粉,沾得满脸满身。
此刻隐约照见脸上残存的面粉, 还有被泪水冲刷过的痕迹。
说不出的狼狈模样。
赵玄亦微皱的眉头愈发地紧,心中升腾起一股怒意。
忍了忍却没有发作。
天色很黑,他也未提灯过来。
只有不远处的宫角里的烛火朦朦胧胧地照过来。
照见身前人如画一般的眉眼,肤色如玉,眉头微皱,薄薄的唇紧抿着,双眸中满是淡漠。
苏秋雨瞧着他的模样,突然停了话语。
她只是看着,看着他的模样。
那夜分开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只隔了几天,却似乎又隔了许多年。所有的亲密,如今都已烟消云散。
只是面前人似乎慢慢缩小,变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人便是没有长开,也是意气风发,满身的鲜亮。
他那时言语不多,便也常这般,她说他听着。
只是那时,他满目都是笑意。
如今时光穿梭,他一下子长出了这般俊朗模样。
苏秋雨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
只是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将脏手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道:“听到远处的棒声了吗?马上宫门下钥了,我要走了。”
方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人道:“他说的是真的。”
“什么?”苏秋雨下意识回头问道。
赵玄亦道:“你不是在寻人吗?方才那老太监说的话,是真的。”
苏秋雨浑身一僵,艰难地回过身来。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勉强:“你在瞎说什么呢。”
赵玄亦冷目道:“你这幅强颜欢笑的样子真难看。如今你已顺利入宫,不必再对我如此刻意做作了。”
他方才才发现这女子脸颊潮红,鼻尖更是破了皮。
那夜如此折腾,自己都病了几日方才缓和,原以为她身强体壮,没事人一般早早地入宫来了。
哪知她如今模样,分明风寒颇重,这几日了也不见好转。
她染了风寒也瞒着,就这么急吼吼地要入宫来,一刻也不想等!
如今乍然听闻这些消息,这般神情想来不像是装的。
看来她自五年前进宫之后,当真未曾再见过顾见白,更是对他后来发生的事所知甚少。
只是她待他的心,不想这么多年了,竟还从未变过。
此番试探,原来她果然是顾安排的人。
多年前安插入宫,终於在有一日,机缘巧合之下让自己瞧见,这枚棋子派上了用场。
草灰蛇线,伏线千里。
顾见白一项擅长於此。
像这样的女子,不知他还安排了多少个。
为了报覆自己,他倒是煞费苦心。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早就有了准备,赵玄亦闭了闭眼,忍下渐趋狂躁的心。
顾见白最知道该如何折磨他。
这样神色相似的女子,他便是明知不是,也总要忍不住靠近。
便是瞧见她稍微落寞的背影,自己就忍受不住,跟上前来。
相似也好,替身也罢。
他大概会被折磨地疯掉。
苏秋雨慌乱地道:“怎么会?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死。我要找的人,是这世上顶顶聪明的人,便是其他人都死了,他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赵玄亦稳了稳心神,冷笑道:“可是很不幸,他确实死了,你大概失望了吧。”
“不过好消息是,你的主人死了,你倒也不必再替他卖命了,你自由了。”
如此笃定。
苏秋雨脚下一软,落在了地上。
他真死了?
那时候她被明晃晃地做成了诱饵,铜墙铁壁,千万守株待兔,只等着别人落网。
这世上从没有人相信有人可以将她从铜墙铁壁里救出来。
可是他们做到了。
众师兄们听从了九师兄的计策,前来救她。
可是他心狠如斯,那计策竟是让师兄弟们以命相偿。
只怕他们到死都未想到,自己满心信赖的小九,会这般心狠,将他们送上死路。
而从一开始,他就未曾出现。
定下计策之后,他并未t参与任何行动,也未从旁协助,自己一个人就走了。
若不是他出的这样丧心病狂的主意,师兄们如今全都活的好好的!
十三说他一个人去了京师,进了紫禁城。
至於去做什么,无人知晓。
所有人都被他害死了,他还想去害谁。
这几年她在所有的侍卫,太医中搜寻,从未想过他会成为内监。
只是若他真成了内监,死在了这里,自己不是该开怀大笑,举杯相祝!
恨了他这么多年,这样的结果,实在也是大快人心。
苏秋雨落在地上,感到心中酸涩如坠着千斤之石,忍不住笑道:“甚好,甚好。”
他自己死了,也省得我动手了。
只是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们还没得到他的一句抱歉。
可是他怎么能死?
她还没有找到他,没有当前亲自问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这样心狠!
为什么要用这么多人的命,换她这样的无用之人。
若是可以选择,她只想自己一个人死,其馀的人全都活着。
师兄们也是恨她的吧,临死之时,是不是后悔万分。后悔不该来救自己,白白搭了自己的性命进去。
他们明明全都逃走了,他们与唐家本就没有半分瓜葛。
唐家的一切灾难,本就和他们与关。
可都是他!都是他!
是他害死了他们!
还有她!
是她害死了所有人!
赵玄亦瞧向她的发顶,见她双肩剧烈颤动,却一点声息也没有。
不由心中如被沙石堵住一般,沈声道:“夜深露重,你先起来。”
哪知她却仿若未闻,无声地趴在地上,不顾这满地的寒凉。
赵玄亦心头火起,撩开衣摆蹲下来,一把抓住她的下颌道:“听见没有?”
哪知触手却一片潮湿。
他手一颤,松了开来。
闻知他的死讯,她这般激动。
赵玄亦心下冷然,欲起身来,却被苏秋雨抓住了衣摆,她低声道:“别走。”
好在这世上,你还活着。
真好。
苏秋雨看向他勉强笑了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赵玄亦一把接住了她,昏黄灯光下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唇角却挂着笑。
他的心突然剧烈颤动了一瞬。
连带着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她到底是谁?
这眉眼神情之间,是这样熟悉。
难道,她真的只是神貌相似之人,一枚来报覆自己的棋子?
假若,假若。。
她没有死,如今也该是这般年纪。
她死的时候,不满十五,若是长大,又该是什么模样?
赵玄亦抱起她往外走。
侍从们见他走出来,忙驱了车辇来,他看也没看,只是抱着人往北去。
宫巷里空空如也,寒风凛冽而起。
曾经,他在外头捡回了杨依依,她与小师妹长得实在是过分相似,一颦一笑,都如出一辙。
可那时他虽对她千依百顺,可从未真正动过心。
更遑论如现在这般,喜怒似乎完全被人摆弄。
他心中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这个世上,真有奇迹吗?死而覆生的人,真的存在吗?
为什么不可能有呢。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野火一般,在心头疯长,火势越来越猛,扑也扑不灭。烧得他五内俱焚,浑身颤动。
若是假的。
他承认,他输了。
怀里的人似乎挪了挪,喃喃在说话。
赵玄亦侧耳倾听,谁知身后的车辙声却在石板上发出咯咯地响声,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
他回过头来怒道:“离远点!”
身后跟着的众人一惊,慌忙停下了脚步。
他又低下头去,仔细听了半晌,终於听清了。
她一直在说:“下雨了吗?”
下雨了吗?
今夜残月半升,并无一点要下雨的征兆。
只是曾经他暂住在江南唐府,每逢春交时分,她总爱不停地问:“下雨了吗?”
老师此生的爱好唯二,听雨和喝酒。
春交多小雨,每逢这个时候,他便常带着所有的师兄弟们,一起出去乘乌篷小船,这也是难得的人最齐整的活动。
小船在细雨里缓缓前行。
他们便坐在船舱,或立在船头,直到夜半,乘兴而归。
她第一次对他说“我喜欢你”,也是在这小船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声音大的路边的行人都听得到。
他长那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