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赵玄亦手上松了, 人也似突然回了神。
他坐了回去,身形端正,面色恢覆了清冷模样, 一身白衣有些微的凌乱。
无人看到的袖内,指尖因为用力泛了白。
他便坐在不远处看着她。
这样的目光,说不上炽热, 更谈不上疯狂, 甚至整个人都冷寂下来。
苏秋雨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压迫,仿佛自己已经毫无遮掩,袒露在他面前。
他便静静地,等着戳穿自己的谎言。
她咽了咽口水, 心中到底生了丝慌乱。
脑中有个声音重覆地响。是的, 他怀疑我了。
或者,他只差自己的亲口承认。
不, 我不能认。
只要我不认, 他永远都只能是怀疑。
赵玄亦坐在一旁, 看着她低着头,昏暗的烛火扑地一声燃尽了。
车厢内一片黑暗。
他坐着一动未动, 也未催促, 似乎方才急切的人不是他。
苏秋雨这才发现桌案底下露出些微猩红点点,那炉子该是装了银丝炭。
炭火冒出的热气包裹着黑暗里的两人。
好一会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非我本名很正常, 我们自幼为奴,哪里还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公子以为我是谁?”
黑暗里赵玄亦一声未吭, 若不是白色的衣角映着炭火微光, 苏秋雨都怀疑人已经不在了。
“该不会我长得像是公子的某位青梅竹马吧?”
赵玄亦坐在角落, 双手紧握成拳。
他恨不得用酷刑撬开面前女子的嘴,让她说上一句实话。可是明显她谎话连篇, 根本不可能说实情。
更何况,对着如此相像之人,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苏秋雨坐在桌案对面,似乎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如今身居高位,生活无忧,不知是否还偶尔想起曾经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有少年时候青涩的懵懂与心动。
她终於忍耐不住,问道:“看来是了,公子的青梅竹马,而今在何处?公子可还惦记着她?”
赵玄亦终於开了口,声音冷地如外头的夜色:“她死了。”
“死。。死了?”苏秋雨喃喃重覆。
她被救出之后,为了躲避追兵,十三背着她在荒山野岭里跑了两天两夜,才终於甩开了那些人。
她被劫逃跑,这些年来隐姓埋名,不敢妄动,生怕有一日被那些人抓到。
这些年她一直呆在宫里,并不知外头的海捕文书早已撤掉了。
只是。。
“她是怎么死的?你怎知她已死了?”
车厢内的空气骤然一凝,苏秋雨陡然听到对面那人粗重的呼吸声。
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那人开了口:“亲眼所见。”
苏秋雨挺直的脊背落了下来。
爹爹临死之前,看着她叹了口气道:“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她还待再问,哪知对面的人却语气僵硬地道:“下去。”
苏秋雨掀开车帘,下意识转头去看。
车厢的黑暗里,他端端正正地坐着,看也未看她一眼。
下了马车,黑暗里似乎站着许多人。
她来不及细看,只是往自己的住所奔去。
赵玄亦坐在车内,听着她的脚步声越跑越远。
他到底忍不住,掀开窗帘,瞧见黑暗里她的背影只有一小点,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与四周巍峨的宫墙相比,她这般小。
小到她在宫中生活了五年多,自己却一次也未遇见过。
黑夜的紫禁城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连巡逻的禁军也未遇到。
苏秋雨跑了一路,冷风吹在她的面上,割着脸颊。
脸上的疼痛使得她猛然反应过来。
不对。
他今日拿了卷宗来,又猛然问自己苏秋雨是不是自己的本名,一切只是为了探看自己的反应。
他在怀疑自己,但他没有实证。
只能一次次试探。
她站在宫道上,一颗心冰凉如坠冰窖,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的应对,才发现错漏百出。
若是正常人,不是该更关注这个卷宗本身?
而她却心虚,生怕被看出破绽来,反而处处露出破绽。
怎么办。
该如何打消他的疑虑?
他已经为自己死过一回,绝不能有第二回。
苏秋雨挪动着脚,望见了自己的住所。
方要推门,突然心中一跳,馀光里瞧见黑暗中有一人朝自己扑过来。
苏秋雨唬了一跳,手中金针在手,就要刺出。
哪知那黑影突然叫道:“秋雨。”
苏秋雨一怔,终於瞧见来人一张脸上七零八落都是眼泪,不是云娥是谁?
她这么晚怎么会在这里。
云娥方要开口,苏秋雨一把拖过她进了门内。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她脚下不停,一直拉着人进了屋内,将门窗关严了,这才开口道:“云娥你怎么会在这?”
云娥的眼泪又下来了,拉着苏秋雨的手哭道:“秋雨救救我。”
“什么?”瞧着她的模样,苏秋雨心中一惊,却还是安慰她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云娥抽抽嗒嗒地道:“我无意中发现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他们是不是发现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不知道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只是这段时间你不在,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好像有人一直在看着我。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被折磨地快疯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之前教给过我的方法。”
“我特意写了封信,抹了些粉放在枕头底下,还偷偷放了根发丝在门缝里。今日晚间我一查看,那头发不见了!而那信上的粉也有些微痕迹。”
“苏秋雨,有人翻过我的东西!我刚在屋内写了封信,就被人发现了!他们一定一直在盯着我!”
”我不知道要去找谁,秋雨,我怕,他们一定是发现了。”
苏秋雨将她按坐在床上,瞧见烛火下她一脸t慌张,不由安慰她道:“别慌,他们没有动手,说明还没发现什么结论。”
“只是你怕他们发现什么?”
云娥抹了把脸上的泪,凑近了她低声道:“你这些日子不在不知道,据我所知,年前得过病的人,应该都被监视了。”
“我那时生了病,怕被扔了,你苦心帮我瞒着,如今这些人一定是怀疑到我头上了。他们发现我才是最早得病的人。”
苏秋雨皱眉道:“这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怎么还有人在查?”
云娥摇头道:“不,从来便没有结束,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查出什么来,可是若是查出我隐瞒了真相,我就死定了。”
“你可知那些人是什么人?”
云娥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直觉告诉我,这些人很可怕,他们一定会发现我的破绽的。”
“你的破绽?”
云娥艰难地撸起厚重的袖子,光洁的皮肤上,几块灰褐色的斑点隐约可见。
“这便是痕迹,得了病的,许多都有这些疤痕。”
苏秋雨心中狂跳,生出许多不安。
这事原以为随着先帝的驾崩,早就结束了。
怎么还会有这些牵葛?有人还在暗地里密切关注着。
若是他们查出云娥,势必会查到自己的头上。
到时候。。
她所做的一切,还能瞒多久。
云娥能受得住那些酷刑吗?
自己又能忍受得了多少?
屋内还没有生炭,冷得吓人,两人一半被冻,一半挨吓,具都面色发白,嘴唇哆嗦。
苏秋雨见她的目光渴盼地盯着自己,心中生出愧意来。
她握了握云娥的手道:“不要慌,那事除了我没有旁人知道。如今你手上的疤痕。。”
苏秋雨咬牙道:“不若想个办法去了。”
云娥听了苏秋雨的话,更生了慌乱与恐惧。
她最怕疼了。
但想到那种被人暗中盯着的恐惧,还是咬牙道:“你动手吧。”
苏秋雨道:“不可此时。这块皮肤不小,受伤之后你必然瞒不了人,如此悄摸摸反而惹人怀疑。”
“那怎么办?”
“两日后是公主及笄宴,到时虽然宫内守卫会异常严格,可人多手乱,也算给我们机会。到时候你来寻我,我帮你去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必然无人会怀疑。”
更深夜重,云娥不敢耽误,忙哭啼啼地辞别了苏秋雨,回司衣库去了。
屋内一片安静。
苏秋雨躺回床上,心中一时纷乱。
那些人抓着这病不放,是想要从中查出什么信息。
难道他们怀疑这疫症乃是人故意为之?
难道他们怀疑有人在这其中推波助澜?
自己已离开浣衣坊,是否也如云娥一般,一直有人暗中跟着呢?
想及此,她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只听到外头风声飒飒。
便是被查出来,左不过一死罢了。
这般情况,更不能将朝暮哥哥拉下水来。
一定要想办法,打消他的怀疑。
只是他为何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为何当年十三也告诉自己他也死了。
苏秋雨辗转反侧,想到自己这般鲁钝,可九师兄并不鲁钝。
他能将自己从不可能的铜墙铁壁里救出来,为何会这么快地死在宫墙内。
不,他想弑君,该有更稳妥的办法。
他是神医,他的药,既可救人,也可杀人。
他手中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药。
若是不想被察觉,他可以入太医院,在里头慢慢熬上几年。
他可以选用慢行毒药,慢慢侵蚀先帝的身体,不出几年,他会自然而然的死,瞧起来就像因疾而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他。
当然这样做,也会害死其他人,比如尝药的太医,内监,或者其馀之人。
不过这样做,需要时间,而他显然不想等。
他选择了最快,也是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方式。
迷迷糊糊中,苏秋雨喃喃地想。
难道,这就是全部的真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