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赵玄亦站在一旁, 身影寥落,低了头来看她。
哪知她毫无喜色,却擡着眼睛四处去看, 其中是不加掩饰的惊慌。
怎么一副好似偷情害怕被抓的神情?
偷情?
陡然冒出的字眼,让他觉得自己昏了头。
自小他就是太子,所言所行无不循规蹈矩, 自有尊贵, 何曾想过这样的字眼?
他真的晕了。
自一早得知了她的消息,就不管不顾地亲自跑过来,那时候他就晕了。
这个罪名,除了他, 谁也救不了她。
他一路过来脚底生风, 生怕她在别人手里吃了亏,更怕被人用了刑。
若是自己晚来一步, 谁知会是什么光景。
赵玄亦脱口而出:“若是我愿意呢?”
苏秋雨从满脑的轰鸣里回过神来, 擡起头道:“为什么?”
“为什么?”
赵玄亦重覆道。
他上前一步, 深吸了口气,方才缓缓地道:“很多年前, 我被人拦在门外, 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踩在雨水里, 欢快又轻盈,我那时就在想, 这走过来的该是个多活泼阳光的姑娘。”
“转过头来, 果然瞧见那女孩子连伞都没有, 头发上全都淋湿了,却将一只蝈蝈笼子护在怀里, 顾盼神飞间,那眼睛就像承了漫天的繁星,好奇地打量我。”
“你知道吗,我那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当真是言语匮乏,竟无一词能形容出来她。”
“瞬间我便懊悔了,自己怎么没有早一些来到江南,早一点碰上她,竟生生错过了她过去的十年光阴。”
苏秋雨想起与他在一场秋雨里初逢。
他被爹爹拦在门外。
那时他虽然年少,却已显出了惊人的美色。
她便是被这惊人的美色所蛊惑,回家缠着爹爹缠了三天三夜,将他的美貌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爹爹才终於答应收他入门。
赵玄亦走上前来,眸色沈沈。
“她性格疏朗乐天,整日里都有用不完的生机与活力,鬼点子多到让人望而生畏,虽然顽劣不堪,不爱读书,却极好义,可以为了别人侮辱师兄的一句话,与人约战三百回合,她所到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这样的女孩子,我想娶她,还需要为什么吗?”
这天太冷,天地大概都冻结了。
只有四处的风,吹得檐角的铁马叮叮作响。
那铁马之声,穿透冻结的天地,挤进屋内,混合着心跳声,将这全世界都混沌在了一处。
苏秋雨对上他的目光,双耳之中却全都是叮咚作响。
真好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惦记着自己。
他没有忘了我。
他还喜欢我。
苏秋雨的双目渐趋朦胧,他的声音渐渐不清,在耳边忽隐忽现。
只是他琉璃一般的眼睛里,却见一个女子面色苍白,惊慌失措,那模样瞧着可笑极了。
分明全都是陌生。
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逃出去。
却被那人一把抓过,他的双手炙热,紧紧缠着自己的腰身。
滚烫的身躯贴上来,紧地似乎要攥住她的呼吸,周身都是他的幽香与心跳。
苏秋雨感到他抓住自己的手在腰间轻颤。
“不要走。”
不要走,他的气息喷在脖颈上,激起层层颤栗。
她想要回抱过他,腰间的荷包却在行动间咚咚做响。
荷包内那两粒小石子碰撞之中,发出如银子一般悦耳的声响。
这声响将她拉回现实里来。
现实里,他一身精致衣衫,衣摆上沾着灰,许是衣裳太白,这点灰就显得这样的醒目。
他还惦记自己。
只不过,他所惦记的,喜爱的,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唐玉络,是唐府里的掌上明珠。
不是她,苏秋雨。
苏秋雨一把抓住了还在叮咚作响的荷包,在一阵震颤里冷静下来。
擡起头来,面上已带了冷笑:“你方才将我当作了谁?你以前喜欢的女孩子吗?”
她微一用力,睁开了他的束缚。
赵玄亦松了手。
苏秋雨感受到背后的温热离开,笑了笑,看着别处道:“你方才说的女孩子,确实很美好,可我不是她。”
她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活在阴暗里,从不乐观也不开朗,只会计较利益得失。若只是因为我与你的心上人长得像,那大可不必,我不是她。”
赵玄亦低头看着她。
面前的女子容颜苍白,唇角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连眼角眉梢,都如连绵阴雨。
这与记忆里的女孩子,确实全然不同。
她从来都是如阳光热烈,耀眼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而不是像面前的女子这般,苍白瘦弱,满是阴郁。
也更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连他查来查去,都查不出半点实证,所有的东西都是似是而非。
不得不说,若她是来迷惑他的,那她成功了。
成功地让他但凡听到她有一点风吹草动之时,只想立马跑过来。
不管她是不是,这些日子,她就如一个深渊,将自己吸引了进去。她一个人害怕又勇敢,生无可恋又努力活着。
自己的失控单单只是因为她与小师妹相似的眉眼,还是因为其他的?
他一时分不清。
只想将她绑在自己身边,防止她出了一点意外。
瞧见他的犹疑,苏秋雨心头生出些许失落道:“这样的我,你是不是失望了,我不会是谁的替身,我和你想象中的,不是一个人。”
她低下身,掸了掸衣裳上的灰,而后施礼道:“承蒙今日出手搭救,还帮我敷药,多谢你。”
“只是今日来的两位身份贵重,威势极大,你不要牵扯进来了,他们待会回来若是撞见了你就不好了,你赶紧走吧。。”
赵玄亦却从犹疑中回了神,一字一字地道:“我方才说的是认真的,苏秋雨。”
苏秋雨?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他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可真动听,瞧向自己的眼神可真专注。
让人就要心动了。
她也确实心动了。
真是糟糕,不管是什么时候,他总是这样吸引人,连拒绝的话都叫人说不出口。
苏秋雨擡着头,见他整个人都在光影下,便是站在这破旧残败的柴房里,都是纤尘不染,身如玉树。
便是这样的人,他说愿意娶我,他说是认真的。
他愿意和苏秋雨在一起。
若是此间事了,而她还活着。
她可以与他一起相伴,离开紫禁城,离开京师,重返江南,或者大漠长空,瀚海雪山,走遍世间的山山水水。
他们,也可以是幸福的。
苏秋雨再也说不出一个拒绝的话,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只是不消多久他便会发现,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时他定会反悔自己今日说的话。
甚至可以想见那时候他震惊失望的眼神。
只是此刻她却不想说这些,只是道:“好。”
赵玄亦一时未曾反应过来,重覆道:“好?”
苏秋雨抱住了他,擡头望他道:“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再给我几日时间。”
说t着她踮着脚,轻轻地吻了他的唇。
方要一触即分,哪知便被他抓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分开。
苏秋雨偷偷凑在他耳边道:“今晚,来找我,可以吗?”
今晚?来找她?
赵玄亦的耳朵轰地生了红。
。
广阳王和柳明证在文德殿廊下等到日上三竿,才见陛下带着几个人从外面来。
他从二人身旁经过,停也未停,径直进屋去了。
口中道:“进来。”
广阳王二人跟了进去,忙跪下行礼。
殿内生了地龙,暖和得紧。
赵玄亦脚底生风,一把将身上披的大氅扔下,身后的李群越忙接了去。
他方在上首坐了,便接过茶来,端在手里竟一口喝了精光。
李群越见状,忙又招呼人奉上新茶,他接了过来,又一口喝了干净。
直到第三杯上来,他才接了过来慢慢饮了。
赵玄亦略喝了几口,放下茶盏,这才看向下首跪着的两个人。
他看了一眼,李群越忙躬身出去,不一时取了一只托盘来。
托盘上放着一只白色糕点。
赵玄亦微一挥手,李群越便将那托盘递到底下的两人面前。
广阳王看去,发现上头放着的正是那只白色凤仙花状的点心。
却听上头的陛下开口道:“听闻两位卿今日在宫内立了大功?”
广阳王俯下身道:“臣何敢说大功二字,不过此事臣不敢苟同,还望陛下定夺。”
赵玄亦转头朝旁边的柳尚书道:“他既不敢贪功,不若舅舅你来说说?”
柳明证忙称是,将此事说了。
他对着那糕点,又磕头道:“陛下,宫中膳食不比别处,一向讲究规矩,此糕点却偏偏做出这样的寓意,还公然要出现在公主殿下的及笄宴上,分明是居心叵测,用心险恶,臣受皇恩主理刑部,对此事不得不察。”
赵玄亦点了点头道:“舅舅所言不差,这样的东西居然出现在御膳房,实在是居心叵测。”
广阳王面色一白,方要开口,却听上头的人又开口道:“朕初登大宝,社稷未稳,难免有人贼心不死,欲要卷土重来,重振他白家的朝纲。”
“做份糕点尚且心念前朝,其他事当真不敢想。”
赵玄亦沈着脸,指节磕了磕椅扶手道:“朕瞧着不光是这白色凤仙花,便是沾个白字,有凤仙花的都是不心存二心。明知白乃是前朝国姓,这凤仙花乃是白家族徽,便需彻底铲除,叫那起子眷念前朝的老顽固们断了念想!”
这。。
柳尚书磕头道:“陛下明鉴,只是这样。。”
赵玄亦接口道:“柳卿乃是朕的亲舅舅,朕也只能委你以此重任。朕让你将这京师之中,凡是带白的,不拘是人名地名什么劳什子名,全拿了!还有不管是种的,绣的,还是画的,只消是沾了凤仙花的,通通拿下问罪!”
“唯有这样,方能将这些子记着前朝的人一网打尽,朕才方能安寝。”
他越说,柳尚书愈发额头冷汗直冒。
这“白”字与凤仙花,又非什么特殊罕见之物。光他所知,名字里带“白”的勋贵子弟就有好些个。
他若是按照这样抓人,抓了一大片不说,京师必将大乱,便是他也将成为众矢之的,恶名昭着。
“怎么?”赵玄亦冷声道,“柳卿不愿意?”
柳尚书磕头道:“陛下,臣。。此事万万不可,这样一来,臣恐开了这刑狱大名,人心惶惶,必将生乱。”
“怎么会,有柳卿替朕看着,如何会大乱。这些个前朝逆臣,不杀不足以安朕心。柳卿只管放手去做便是了。”
“陛下,”柳尚书浑身都是汗,俯跪在地道,“陛下,臣不敢,臣。。”
“你不敢?”赵玄亦冷笑道,“你的手都伸到朕的内廷来了,你还有何不敢?”
柳尚书心下剧颤,这才恍然明白,之前这些不过是幌子。
自己此前所行已是招了圣怒。
外臣干涉内廷,是大罪。
他心生惶恐,额头的汗缕缕而下。
埋头在地半个字也不敢说。
赵玄亦道:“你既因一白字一朵花,就敢到内廷来拿人,怎么便不敢因着这个去京师里拿人?”
柳尚书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磕首。
“我朝新立,高祖和先帝励精图治,才有而今的民生安定,难道还怕区区一个字,一朵花?还是你觉得这江山不过是纸糊的,不过一字一花,便能轻易推翻?”
“臣,臣死罪。”
哪知李群越却进来低声禀告道:“陛下,中书令柳大人求见陛下。”
赵玄亦怒道:“候着!”
说着看着底下柳明证的脊背,冷冷道:“你既掌刑部,今日之事,朕也算全你脸面,该当如何处置,自己呈奏疏来。”
“只是今后若是再让朕听到前朝馀孽之类的字眼,莫要怪朕不顾情面。”
“是。”
柳尚书俯在地上,浑身的汗已湿了衣裳。
他今日敢在内廷拿人,实在是一则这谋逆之事非同小可,就像六年前的那场谋逆大案,虽不是他主持,却也是亲身经历。又则他一向自认自己是当朝国舅,女儿也可能入主中宫,都是自家人。
只是陛下让他自呈罪状,这辈子仕途是无望了。
赵玄亦冷着脸,又对一旁的广阳王道:“朕将内务府交给你,便是将朕的身家性命,整个内廷都交於你手,你如今便是这般当差的?”
广阳王羞愧地道:“臣无能。”
“朕瞧着你是寄情字画入了魔,觉得这些子庶务配不上您广阳王的高雅吧?”
广阳王面色血红一片,不敢辨驳,只是俯下头道:“臣不敢。”
赵玄亦道:“罚俸一年,去将那些字画全都收了,一年之内不得再碰!”
“是。”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