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沈梦盯着金砖的缝隙, 不敢擡头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只得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着。
不想突然内里出来“啪”地一声。
极轻微。
如一滴雨滴陡然露入了湖面,惊起了圈圈涟漪。
却在安静的殿内, 一下子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令人浑身悚然一惊。
沈梦吓得住了口。
他不敢擡头,也不知这声音是从何处发出来的。
只是忍住浑身抖了抖, 将头埋得更低。
这暖殿内外虽然站着许多侍从, 却绝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桌案旁的烛火摇曳了一瞬。
殿内虽然光线暗淡,但是却暖如春日,沈香阵阵。
赵玄亦只穿了件纯白色的绸衣,并没有更多修饰, 唯只有边上的流金暗线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教人不敢直视。
自然更无人看到他放在桌案上的双手,微微颤动。
甚至桌案上的纸张都跟着轻微的抖动。
他拇指上的扳指却已经断了, 变成了两段滚在一边。
赵玄亦始擡起头, 看到屏风后头, 一个肥胖的身影正俯伏在地。
他早听不清这人还在说些什么。
耳边呼啸而过唐府,唐府二字。
他一时满心生了许多怒火, 只想立刻将这混账给撕成碎片。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
一缕月色从窗外透进来,堪堪落在案头。
桌案上的双手在月光下惨白一片。
他屈起一指, 对着门口轻轻挥下,立刻有人将门口的沈梦带了下去。
“离远点。”
沈梦懵懵懂懂被人拖着, 虽然没听到任何声音, 却不知为何却心中冻成一团, 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被拖出去时,连求饶的声音都叫不出口。
浑身已软成了一团。
人被带了出去, 赵玄亦看了一眼那屏风后头,厌恶地道:“擦干净。”
立时有小太监取了布来擦地。
抹布拖在金砖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赵玄亦从塌上下来,却不想眼前黑t了一瞬,连带着身体晃了晃。
一旁李群越眼疾手快,忙扶住道:“陛下当心。”
赵玄亦甩开他的手,却沈声道:“都滚出去!”
众人一惊,忙都退了出去。
屋内很快就剩了他一个人。
他颓然又坐回塌上,这才抖着手从衣裳的怀兜里掏出一方巾帕来。
这巾帕上面有一条撕裂,已经坏了。
上面的丝织纵横已经有些发毛,显得更是破旧。
这巾帕已经褪色,隐约瞧出原本大概是天青色,只在一角处,绣着什么东西。
他翻到那白色处,竟是只歪歪扭扭,似猫似兔的小动物。
这是她绣的唯一一件绣品。
当年她满心想要让那些觊觎他的人知难而退,便突发奇想,偏要去像其他姑娘一般去学刺绣,好也送些亲手绣的巾帕香囊给他。
只是她偷偷摸摸绣了多日,他也偷偷摸摸等了多日。
不想这绣的兔子她自认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便偷偷藏了,又转投目标要去学插花碾茶。
后来她为了枝桃花划破了腿,哭得叽里哇啦。
他便带着她去参加了那场插花宴。
在插花宴上,他帮她插花,手把手教她碾茶,将一众人全都比了下去。
她得意得失眠了好些天,最后却宣布再也不做这些事了。
她说学来学去反正又比不过你,还学这些做什么。
赵玄亦想到此,忍不住轻笑了声。
其实他趁她不注意,四处想要去寻她这偷偷绣的帕子,却怎么也未寻到。
赵玄亦坐在榻边,月色从窗户撒进来,泄了一地光白。
小师妹已离开这世间六年又一个月整。
这帕子也已没有当年的色泽。
这块她偷偷摸摸藏起来的帕子,如今到了他的手里,可这帕子的主人,却再不见了。
连带着她的脸都似乎要模糊了。
她的一颦一笑似乎还在眼前,可她的面容却渐渐模糊。
若是她长大到如今,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还会胆大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我喜欢你吗,还会理直气壮地说,我喜欢你干嘛要遮遮掩掩。
可是,他又做了什么了。
他与一个女子有了肌肤之亲,甚至有了夫妻之实,今日还答应了会娶她。
若是小师妹在天有灵,见到今日的自己,该是何等伤心。
自己终究成了一个负心之人。
他从榻上起身,端了烛台跌跌撞撞进了内间。
烛火的光微弱而颤抖,照在内间的尺寸之地,这是他的寝室。
他来到床边一只半人高的楠木柜旁,抽开了一只抽屉。
里头一只深色锦盒静静地躺着。
赵玄亦深吸了口气,打开锦盒,烛火照到里头一团破碎的白玉块,碎得不成形状。
他将锦盒拿到一旁的矮几上,取了烛火,又从柜子里取了另一个盒子来。
趴在桌案边,将那盒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烛火暗淡,他坐了下来,就着烛火,一片片,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片一点点粘黏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显示出这些碎玉原本的轮廓来。
从残缺不全的轮廓看来,似乎是只玉兔。
。
满月从西边渐渐行到中空。
夜已中天。
屋门处传来轻微的吱呀一声,苏秋雨一惊,从迷迷糊糊中擡起头来,跑上前去打开门,屋外依旧空荡荡,如水的月光未惊起半点涟漪。
她挂在嘴角的笑渐渐耷拉下来。
原来不过是风吹了门扉。
她关紧了门,又回到屋内。
又往炭盆里添了把炭,快要熄下去的火光重又燃起。
她在床边坐的累了,索性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
烛火昏暗,照得镜子里的人愈发容颜惨白,只是与往日不同。
这艳丽的红唇,淡扫的蛾眉,虽已有些凌乱,却还是将她的容颜衬托出惊人的美色。
苏秋雨又拿了眉粉,将被蹭掉的眉毛补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突然想起以前常听人说,半夜照镜子,是要招鬼来。
再一细瞧,果然有些诡异的可怖。
她吓得忙一把拍了镜子。
紫禁城里的打更声重又想起。
在空寂的上空回荡。
她侧耳倾听,从那声音中判断出来,已过了寅时,天就快要亮了。
天亮之后,又是一番忙碌天地。
这个时候了人还没来,想必是不会来了。
其实若是要来早该来了。
她走到床边,从床褥的夹缝里一阵翻找,找出一串红绳,这红绳瞧着并不新,颜色甚至有些发旧,一端已编了一大半,似乎是个形状少见的络结,看得出来还剩最后几步也就完工了。
她将红绳挂在床柱子上,手下一点一点绕来绕去。
只是每绕一步,都低头思索好一会。
她在烛火下盯得眼眶发酸,脊背发僵,终於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小巧可爱的络结便在手中生了形状。
她对着烛火左瞧右瞧,满意地点了点头。
窗外似乎隐约传来人声。
扫地的宫人们已经起床了,紫禁城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下雪了。”
有人在窃窃私语。
苏秋雨一惊,走到门边打开门。
屋外的月色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天空中洋洋洒洒地下了细小的雪。
院子里空置的桌椅已经落了浅浅的一层白。
她伸出手,那雪细小地落在手上都没有感觉。
天地之间,雪花飞舞。
万籁俱静之中,甚至听到雪花落在琉璃金顶上的声音。
整个紫禁城渐渐被雪笼罩在其中。
她将方编好的络结紧紧握在手心里,仿佛一松手就要永远失去一般。
今夜他到底没有来。
她在这里重逢,也将在这里告别。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她方才关上门。
天马上就要亮了。
她要在忙碌之前匆匆补上一眠。
衣裳也不必脱,只是和衣躺了,迷迷糊糊中,却似乎又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