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这日下了蒙蒙细雨, 赵玄亦一早便出了门,直到傍晚时分还没回来。
只是不知他几时才能回来。
她无聊地看了会窗外雨打桃花,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红绳结的结络。
这是她许多天前现结的, 照着当年的模样。连用的丝线都是云娥从库房里找的六七年前的存货。
当年的那只早不知失落去了何处,如今这只,便是她自己瞧起来, 都没有瞧出有什么差别。
她那时没来得及送出手, 可他其实暗地里已经反反覆覆偷看过好多回。
只等着她将东西送出去。
她将红络在手心握了握,又塞在了衣裳的最里层。
在这宫里时日越久,分离就会愈发艰难。
有时候当真想要不管不顾,糊糊涂涂地就这样呆在这文元殿里呆上一辈子。
她收好了衣裳, 到底忍不住, 自己出了门。
跨出门时,殿内留着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追在身后问她:“姑娘要往哪里去, 能否告知奴婢一声。”
苏秋雨笑道:“无妨, 不过去西苑里看看桃花, 天黑前就回来。”
她撑着花伞,在雨里凭着记忆往西苑去。
好在今日阴雨, 一路上的宫人都没碰到几个。
她踩着雨水很快就闻到了花香阵阵, 方要前往,却突然瞧见宫巷拐角处有一个脑袋一闪而过。
苏秋雨心中一跳, 欲要快速离开此地。
那知那里传来一个人声:“苏秋雨。”
苏秋雨停下脚步,慢慢地往那处去。
在门扉低下, 站着一个小太监, 怀里抱着个包裹,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却是广储司里以前伺候沈梦的小太监吉祥。
瞧见苏秋雨来,他勾唇笑道:“苏贵主让奴婢好等。”
苏秋雨手中的伞不自觉落了地。
“你不呆在广储司,怎么在这里?”
他却笑道:“怎么?苏姑娘不想见到我?不想苏姑娘倒确实有些能耐,居然真的混进文元殿里了。听闻如今你夜夜承宠,在这文元殿也算半个主子,只怕都要将我们要做的事忘了吧。”
苏秋雨木木地道:“没有。”
吉祥将怀里藏着的包裹掏出来道:“想你也没有忘记。”
说着将手中的包裹递过来道:“守了你这些日子才出来。害得我白折腾好几回。拿好了。”
苏秋雨原本苍白的面色更是煞白一片,微弱的身躯在细雨里颤动。
她并没有伸出手接住包裹。
吉祥见她这幅模样,却阴测测笑了笑,啧啧叹道:“怎么?难道你如今是眷恋了成为贵主的滋味不舍得下来了?”
“我没有。”
“你主动勾引魅惑,爬上了仇人的床,如今夜夜在仇人的身子底下辗转承欢,被肆意玩弄,若是叫你父亲瞧见你如今的模样,不知是何滋味。”
“你住口!”
苏秋雨抖着手,将手中金针刺出。
哪知吉祥早有防备,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尖声道:“别忘了,是当年你主动找上我,哭着跪着求我答应与你合作的!如今我帮你灭了沈梦那个混账,又助你进了文元殿,你倒想过河拆桥?记住,他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那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父债子偿!就算他不是主凶,也是帮凶!你若是想反悔,可别怕我将你做的好事都抖擞出来。”
苏秋雨徒然放下手来。
他不是。
他不是我的仇人。
他是我的朝暮哥哥。
“诺,”吉祥将怀里的包裹推进了苏秋雨的怀里。
“可仔细着点,这是我刚从天花病人的身上剥下来的,裹得严实得很。不必我教你了吧,毕竟,做这种事你可是拿手的很。去年那场疫症,你传的就挺好,刷了点马桶就将疫症传了出去,可是直接要了老皇帝的命。”
“只可惜那疫病太轻,老子死了儿子却活得好好的。如今换了天花,又有几个人能活下去,再加上你之前在汤药里动的手脚,这狗皇帝也是必死无疑了。”
苏秋雨接了那裹衣裳。
老皇帝患有喘疾,常年服药,后来这几年又格外严重,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境地。
御药房里常年累月地煎着他的药。
而其中有一味药,叫罗黄,这并不是多名贵的药材,甚至随处可见,却要在用药前在水里泡上三日三夜方能发挥药效。
只是曾在江南时,九师兄曾感叹过,同样的药处理的好便是良药,处理的不好便是毒药。
她那时好奇问道,如何又成毒药。
九师兄道,比如这泡水的罗黄,若是沾了盐水,便成了毒药,尤其对体虚之人极为有害。
而她那时,正巧认识每日往御药房里运水的小太监。
只是需要时间。
老皇帝日夜服用,太子侍药也跟着日夜服用,不过缺的就是一场疫症,一场让两人体虚的疫症。
连她都知晓这些,因此她不明白为何九师兄不这样做。
直到她发现他是十五师兄。
若是早些发现,她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方法。
现在想起甚至满是后怕,万一去年的时候,他跟着一并传染,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他没有染上。
吉祥四处看了看,四下一个人也没有。
转头见她面上毫无喜色,甚至呆呆的,不由皱眉道:“你可别是爱上了他,他年轻力强,确实生得比老皇帝强多了,可改变不了他是你仇人的事实!”
说着又语音软和了下来劝道:“你也不必担心,等这宫内天花爆发,到时候皇帝病危,没人顾得上你,我们必然有许多人会被安置到宫外去,你趁机也跟着出宫避痘。”
“到时候大仇得报,天空海阔,何必还在这宫内为奴为婢。”
雨不大,却还是将她浇湿了许多。
苏秋雨捡起地上的伞,抱起了那裹衣裳。
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文元殿,一路径直而入,毫无阻拦。
远远地,却发现王忠信侍立在廊下。
是他回来了。
天已向晚,雨也停了,天边竟然露晚霞绚烂。
文元殿内宇笼罩了一层柔和的红光。
他便在这屋子里头,不知此刻在里面做什么。
一切似乎都是宁静美好的。
苏秋雨加快脚步,对着廊下的王忠信微一点头,就快速从旁边过去。
不知为何,她天生就想离这人远点。虽然他前些时候给自己磕头认错,在文元殿的这些日子,她在殿内,他也极少进殿,大多数时候都在廊下候着,两人几乎毫无交集。
他见到她,也总是下意识避开目光。
今日却突然开了口:“苏姑娘。”
苏秋雨脚步一顿,停下道:“王统领,有何吩咐?”
王忠信握着剑柄,今日却直视了她:“希望苏姑娘不要辜负陛下对您的一片心。”
苏秋雨下意识抱紧怀里的衣裳,嘴唇哆嗦了一番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王忠信的目光在她的手上一扫而过,而后道:“陛下吩咐苏姑娘若是回来了,直接进去就行。”
苏秋雨一时不知他是否意有所指,她脚步虚浮就要进去。
王忠信却在身后又道:“那日在下是自愿给姑娘磕头赔罪。”
苏秋雨脚步一顿,道:“什么?”
王忠信道:“姑娘救我的大恩,在下铭记於心,妄图报答。只是若姑娘对陛下有半分不忠,在下也绝不会手软。”
苏秋雨转过头来,脸色又白了几分。
难道自己的事他都知道了。
王忠信t沈着眼眸道:“不管姑娘之前与那些辛者库或者广储司的管事太监们如何,如今既已跟了陛下,还请自重些。还有广阳王殿下为人温厚,纯良天真,好为人打抱不平,但毕竟是外男,为了避嫌,姑娘还是远离些好。”
苏秋雨没有反唇相讥,心中反倒一松。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
只是他身为护卫,说这样的话未免奇怪。
苏秋雨扯了一丝讥笑道:“不劳王统领大人费心,您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吧。”
王忠信眸中露出阴郁之色,却不再说话。抱拳恭敬地行了一礼,伸手做了个请字。
苏秋雨抱紧了包裹,这才脚步虚浮地进了殿。
殿内静悄悄地。
不知他现在在何处?
李群越从里头出来了,与她行礼笑道:“苏姑娘回来了,陛下正等着您一道用膳呢。”
苏秋雨方跨进门,却见他正盘膝坐在矮塌上,正在埋首疾书。
烛火照在他的身上,真叫人不忍打搅。
他听见动静,擡头看了过来。
瞧见是她,面上笑了笑,指着旁边道:“快来坐吧,洗洗手好用晚膳。”
苏秋雨怀里的包裹紧紧抱着,似炭火一般灼热烫人。
她不敢上前,只是远远站在门口。
赵玄亦瞧见了她手中的包裹,目中的喜色都露了出来:“怎么这么快又要做新衣裳了,好好歇息上些日子才是,这五十件衣裳不急,一年做一件也是可的。”
说着就要下榻走上前来。
苏秋雨见他过来,慌慌张张地道:“我衣裳被雨淋湿了,先去沐浴。”
未等他接话,她已抱着包裹落荒而逃。
她回到自己的寝室,四处寻地方去藏那包裹。
这是她的寝室,却从未在此睡过,也不会有人进来。
最后好不容易将它塞在了柜子的最深处。
查探了几番,确保不会被人发现和靠近,这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回到盥室内,她要了极烫的水,将自己烫的浑身发红,连皮都要搓掉了,方才换了衣裳出来。
暖阁里头灯火通明。
里头饭香阵阵。
有人在等她一起用晚饭。
她一时有些受不得这样明亮的光线,忍不住眯了眯发酸的眼角。
她可以为了报仇,害死许多无辜的生命。
像她这样活在阴暗里的人,哪里还能见光。
赵玄亦见她站在门外发呆,以为她是出了宫门,听到了些流言碎语心中难过。
遂走上前来要牵住她。
苏秋雨下意识地躲开了手。
赵玄亦一楞,却也没勉强,将她引到桌案边道:“谁得罪了你,我去帮你出气。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别饿坏了。”
苏秋雨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里面,闷闷地道:“我,我害怕。”
赵玄亦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放心,我会一直护着你的。”
“我想你了。”
“嗯,今日在外头呆得久了,下次我早些回来。”
苏秋雨不安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只要他没有发现,一切都来得及。
春雨连绵,第二日还是个雨天。
苏秋雨坐在窗边咬下最后一根线头。
这件历时大半个月的春衫今日终於完了工。
她摸了摸上头的织纹。
她在衣裳里层里偷偷绣了两只相依相偎的小白兔。
就如当年他刻的那两只玉兔一般。
玉兔已碎,多年后总算能待在了一处。
他左等右等,今日总算将这衣裳等到了。
想到他穿上衣裳时的开心模样,苏秋雨忍不住笑了起来。
昨日他说等做好了,便要穿着带她去走京师的大街小巷,叫街上的人都好好瞧瞧她的手艺。
顺便一起逛一逛京师繁华的夜市。
晚上就住在章遇胡同就是了。
晨时出门时他说今日会早些回来,两人趁着天色未黑前就出宫去。
她吃了早点便开始收拾自己。
平日里总是素面朝天,今日要出宫去夜游,也算是两人真正的幽会。
她坐在镜子前打扮了一个上午,头发拆了又挽挽了又拆,口脂涂了又抹抹了又涂。
直折腾到快用午膳时,方才看着镜子里的女子点了点头。
想象他看到这样的自己,露出的惊异眼神,她脸红了一瞬,趴在镜子前忍不住笑了起来。
用午膳的时候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好不容易搞好的妆容。
用完午饭,她便趴在了窗台边上,时刻盼望着门口出现的车辙声。
文德殿里。
赵玄亦坐在正中,低头随意翻着手中递上来的折书。
偶尔擡头也只是看向屋角的沙漏。
站在底下禀事的几位大人,瞧见他的目光,忍不住偷擦了擦额角的汗。
此次春闱的试题乃是他们几人连夜商讨下来的,不知陛下可是对他们的提议不满。
礼部尚书刘大人硬着头皮道:“陛下,此次春闱议题,您觉着如何?”
“嗯。”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这嗯是好还是不好。
赵玄亦放下手中折书,道:“这折子先放在朕这里,待我想想。”
“你们且先去安置好各地来京的学子,尤其出生寒微,长途跋涉来此的学子,需格外照应。还有巡防营这些日子不可松懈,需加大巡卫,保证京师秩序。”
他端了桌案上的茶来轻抿了一口。
“是。”几人应声退了出去。
总算结束了。
赵玄亦长呼了口气,从未觉得白日如此漫长。
他站起身来,要出门去。
李群越却打开门从外头进来,手中捧了个托盘,低声笑道:“陛下,这是苏姑娘特意托人送来呈於陛下的。”
赵玄亦低头一看,托盘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的正是那件烟雨蓝的衣裳。
他面上一喜,吩咐道:“好了,替朕更衣。”
“是。”
李群越方领着小太监服侍他更衣,外头却有人低声禀告道:“陛下,行雨求见陛下。”
赵玄亦正站着,任由李群越给他换衣裳,想了想道:“进来。”
“是。”
李群越一边跪在地上给他系玉带,一边夸赞道:“苏姑娘这手艺,当真是比整个司衣库都强,陛下换上这衣裳,那可更是丰神俊朗,世上无双。”
明明知道他在奉承,赵玄亦还是忍不住笑骂道:“你倒是识货的。”
“臣行雨叩见陛下。”
赵玄亦低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新衣裳,又亲自扣着脖颈的扣子,问道:“什么事?”
行雨磕了个头,双手奉上一份文书:“陛下,这是臣奉旨查探,所查之汇总,请陛下御览。”
李群越将那文书接过,呈了上来。
赵玄亦手顿了顿,接过了文书来先於李群越吩咐道:“你先去准备车驾。”
“是。”
赵玄亦说着翻开文书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