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满屋的白纸, 哗哗作响。
雨声停了,天也亮了,枝头的小鸟叫得欢快。
她从瞌睡里醒过来, 发现已临近傍晚,绚烂的晚霞从窗户口撒进来。
而他坐在对面已看完了两本书。
她推开面前被口水沾湿的书,伸了个懒腰, 突然偷偷笑道:“朝暮哥哥, 我昨日跟着大师兄,可学会了一首诗呢。”
他有些讶异地擡眸。
她得意地拿起笔来,郑重地写下两行字。
“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看到里头的相思二字, 他忍不住眉心跳了跳, 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可知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她撑着下巴歪着脑袋,脸快要凑到了他的脸上。
一双眼睛扑灵灵地看着他:“若是哪天你回家了再不来了, 那我就对着月亮想你啊。”
他瞬间面红心热, 心跳如鼓。
她凑过来看了看, 拿了那纸在屋子里转圈圈,开心地道:“果然大师兄说的没错, 对你呀就要这般文绉绉的才见效快。”
他垂下眸, 隐去了嘴角的笑意。
好一会却有一丝怅然一闪而过。
这诗虽好,却有分离不得相见之苦。
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赵玄亦从满天的纸里随手抓了一张, 看到了纸上的字。
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却一丝不苟。
他被银针强行压下去的疼痛覆又袭来, 胸口如被堵住一般, 呼吸困难。
突然感到嘴角一阵腥甜。他下意识伸手抹了抹, 触手一片鲜红。
鲜血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倒下去前,他忍不住想起, 在四姑山上初见,她便喜欢蹲在地上写写画画。
若是那时能走近一步,瞧清她写的字,那该多好。
雷雨之夜,视野里一片模糊。
好在而今是夏日,便是浑身湿透也并不觉得冷。
苏秋雨躲在一个宫门的小石狮背后,眼看着一队禁军从雨中走过去,下一波巡逻过来还需一炷香的时间。
今夜雷雨天气,虽然禁军的巡逻未曾停止,但是这么大的雨,不光可以掩住她的身形,更可以掩盖她的脚步声,和任何的脚印。
她沿着宫墙根拼命跑。
这紫禁城虽大,宫殿屋舍上万座,却也是天下防御被严密的牢笼。想要无声无息出宫去,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她顺着墙根飞奔,脚底的水花飞溅。
而今入夜,想要悄没声息地暂时先躲起来,只能找处无人的废殿。
苏秋雨自然想到了离此不远的永泉宫。
先前听闻永泉宫当年一场大火,至今还谣传着半夜时常有婴儿的呜咽声,宫人们总是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此处。
她推开宫门,破旧的门扉在暴雨里发出吱呀一声。
天上又一道闪电划过,照得院子里一片亮如白昼。
满地荒芜的永泉宫,在暴雨的冲刷竟显得格外干净,院子里摆放的桌椅上陈年的积灰也被冲洗。
她发头耷拉着贴在脸上,浑身的衣裳也紧紧贴着。
苏秋雨看着周围的破旧殿宇,传闻这是先朝皇后的寝宫。
曾经的金碧辉煌不再,只有今日的断壁残垣。
她心中却生出有几分亲切之意。
若他们所说是真的,这便是九师兄的出生地。
她方要往正殿去,却突然听闻低低的呜咽声,在院子的不知哪个角落里传出。
大雨如注,荒凉的宫殿里传出这样的声音瞬间叫她毛骨悚然。
传言是真的。
这个宫殿里难道真有鬼魂?
苏秋雨感到自己的心脏已在冰冷的雨水里浸泡得几近麻木,却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她寻声看去,发觉这声音似乎是从井口里头发出来的。
苏秋雨本不欲多事,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靠近。
井口在雨水里一片漆黑,如深渊巨口。
她大着胆子够头看去,突然里头冒出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她吓得险些惊叫出声,踉跄后退。
却听喵呜一声,一只通体黝黑的猫从里头飞奔而出,似乎要向她跳过来。
苏秋雨生平怕猫,下意识满手挥舞,想让它离自己远点。
不想身后一道力气使来,她连惊叫都来不及,便落下了漆黑的井中。
。
赵玄亦从昏睡中转醒,才发现自己已回了寝宫,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一旁侍疾的众人见他醒来,具都围了上来。
他一把抓住床帘,盯着旁边的王忠信道:“速去,封锁九门。”
王忠信心中惊诧,却毫不犹豫地领命道:“是。”
说着起身就欲急奔出去。
却听身后人又急切地道:“回来。”
王忠信忙又回转身来,却见陛下抓着帘子,半个身子都探到床外来道:“别封。”
众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忠信从未见过他如此反覆不定的模样,一时跪在床边道:“陛下,您有何担忧,尽可告臣,臣万死也必做到。”
赵玄亦却松了手,整个人失了支撑,一下子仰躺在床塌上。
他看着帐顶,双目有些呆楞地自顾道:“若是遇到有拿着玉牌要出宫的人,不要为难。”
王忠信道:“是。”
赵玄亦浑身疼痛,再无半分走动的力气。
原定的出宫避暑计划,因为陛下的身体不适自然不能成行。
陛下招了几位重臣入宫,在病榻上便将政事仔细做了安排。几位大臣瞧见他面色苍白,神思倦怠,全不是往日里模样,一时心中忧惧。
整个紫禁城,不过一夜雷雨之后,便变了模样。
昨日里节日的火热气氛不在,只馀下人人的战战兢兢。
不过卧榻一日,赵玄亦便能下床行走。
只是他此次病情发作迅疾,不过两日整个人便消瘦了许多,连新做的衣裳都显得宽大了一些。
他随意用了几口早膳,便出了殿门。
御辇和马车候驾在院子里,他却看也不看,只是冷冷地与众人道:“别跟着。”
众人忙停下脚步,看着他脚步蹒跚,出了宫门。
李群越看了眼王忠信,满面愁容地道:“陛下捡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可知道一二?”
王忠信道:“陛下圣明,自有打算。”
李群越一噎,可自陛下前日捡了那东西之后,整个人就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也是神思恍忽,分明就像。。。
说句大不敬的话,分明就像被夺魂了一般。
何况听闻那位关在小院里的苏姑娘,失踪了。此事极为隐蔽,甚少人知晓。
赵玄亦行在宫巷里,从未觉得紫禁城这般大过。
凭着他在这紫禁城千万屋舍里寻一个人,不知要花上多少时日。
虽然若是动上禁军,想在宫里寻一个人并非难事,可她如今又能躲藏在何处,若是出动禁军,必将让她担惊受怕,东躲西藏。
想到她如今不知是什么模样,又蜷缩在哪个角落里,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不过一会,便见斑驳宫墙上“永泉”二字已然褪色。
他推开门,院子里的积水还未散去,一洼一洼地无人打扫。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未听闻到任何声响,这才进了殿去。
外头有雷雨的冲刷,已然干净了许多。
可屋内却已蛛网遍结。
关闭了多年的殿门,将多年的阳光拦在外头,屋内一片阴暗潮湿。
这深宫中的殿宇便是这般,只需有个把月无人居住,便会显现出破败残旧景象。
他目光在殿内搜寻片刻,未见人迹。
只是厚厚的灰尘上,落了许多猫爪印。
赵玄亦在永泉宫内,徘徊许久,终是一无所获。
他一时神思恍忽,苏秋雨连夜逃离,最可能来的便是此处,不想自己却想错了。
她到底又去了何处?
赵玄亦一身雪白衣衫,慢腾腾地行在宫巷里,路旁的禁军和宫人纷纷跪地,避让在两边。
每过一处,他便要停下来进去查探一二。
本在宫内忙碌的宫人,偶然擡头见得他呆站着在门口,忙惊地跪了一地。
他便一声不吭,目光在宫内的每个宫女身上扫过。
等众人浑身是汗再擡头的时候,便见着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外头。
一时各宫之内人人紧张色变,不知何时陛下会突然驾临此处。
谁也没想到,许多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帝王,有一日会这般出现在宫禁的每一个角落。
赵玄亦也不知自己打算这样下去多久。
宫门处并未有她出宫的记录,她还在这座皇城里。
她必是有心躲着自己。
而自己,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必是恨极了自己,也对自己极度的失t望。
。
柳岫烟来文元殿求见的时候,已是傍晚。
李群越为难地看着她道:“柳小姐,您还是请回吧,陛下如今不愿见人,奴婢也不敢去通禀。”
柳岫烟道:“不敢叫公公为难,是我逼迫於你的,我硬要闯,你怎么可能拦得住我呢。”
李群越惊地说不出话来,不等反应过来,她却已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眼见着身后王忠信要来拦她,她一把抽过一旁禁军腰侧的剑横在脖颈上道:“你们拦我,我便血溅当场。”
要夺下她的剑本非难事,只是她是柳家嫡女,陛下的亲表妹,众人如何敢与她动手?又如何敢赌?
不过是片刻的犹疑,柳岫烟已飞奔进去,推开了里头书房的门。
王忠信先她一步进了屋,跪地请罪道:“臣该死,未能拦下柳小姐,惊了圣驾。”
柳岫烟跟在后头,扑通跪在地上。
上首书案旁的人却一声未吭。
不知过了多久,柳岫烟擡头,才发现陛下正似乎颓散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拿着笔,正在书案上写字,对於他们的到来仿若未觉。
他一身白衣松散地耷拉着,原本一丝不苟束着玉冠的长发随意披散,许多头发还撒到身前来。
他本就生得天人之姿,此刻更添了许多惊人心魄。
只是她长这么大,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陛下。
屋内昏暗,灯火点得极暗,他瞧起来满身都是疲惫和落寞,眼中只有笔墨。
好一会儿他才擡起头来,满面憔悴的病容,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在看着别处。
“何事?”他终於开了口,声音毫无半点情绪。
柳岫烟挺直的腰背瞬间垮了下去。她自幼敬仰他,爱慕他,数十年如一日。
她努力着做世家最完美的大小姐,只想着终有一日能与他相配。
可是而今的陛下,陌生地让她害怕。
他自生来便是太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骄傲矜贵,杀伐决断从不手软。
何曾有过今日这般颓唐模样?
她从没有像此时此刻一般明白,她永远也得不到他。
她鼓足了勇气准备的告白话语,在这一刻通通失了声音。
见她不说话,赵玄亦覆又低下头道:“既无事,便退下吧。”
王忠信见她不动,要强行将她请出去。
柳岫烟突然反应过来,膝行几步上前道:“陛下,您一直在找她?”
赵玄亦手下的笔顿了顿,冷冷地看了看下面的人。
王忠信心头一凛,忙将人强行架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群越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何事?”
李群越道:“回陛下,广阳王殿下求见,说是祈福别院快要完工了,想要请旨请萧贵太妃出宫。。。”
赵玄亦一把将桌案上的墨扫落在地。
“这种事让他自己定,别来烦我。”
天方亮,他又一早离了文元殿。宫道上安静地没什么人。
他行了几步,却听喵呜一声,一只黑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瞧见有人,显然受了惊,又喵呜地跑走了。
小师妹怕猫,他很早以前便在紫禁城里禁了养猫。
而这只唯一的黑猫,总是偶或出现在宫中,捉了扔出去也会自己悄悄回来。
这几日他在宫中游荡,便也偶或会瞧见它在宫禁里乱窜。
赵玄亦想起他很早在这宫墙里遇到苏秋雨,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雪天。
那时这只黑猫不知从何处冒出,将她的手蹬伤,而后为了躲避禁军的抓捕,居然喵呜一声躲进了她的怀里。
那时自己坐在车里,便是隔着风雪,瞧见人猫相望,互相嫌恶又假装淡定,惊人一致的神色。
那时他对这女子,生了恻隐之心。只怕若是杀了这猫,她该要伤心的。
因此只是命人捉了扔出去,寻户人家收养。
只是这猫认家,总是三番五次地跑回来。
赵玄亦转身欲走,却突然顿住了。
他瞧着猫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双手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