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苏秋雨靠着井壁打盹。
这井已枯了不知多少年月, 便是那夜大雨,也未在井底积很深的水。
井底阴寒,但好在而今是夏天, 阳光从井口照下来,暑气也不蒸腾,反而丝丝清凉。
苏秋雨忍不住想, 这种天气还巴巴地要跑到外头的山庄避暑, 这枯井分明就是个绝佳的避暑圣地。
她呆在这井下已有了几日,反而随遇而安,并不急着出去。
甚至只觉得这小小的地方,怕是上天特意为她选出来的安身之所。
在这里可以忘记一切, 只是躺着晒着井壁照来的太阳。
她在那屋子里一个人呆了三个月, 说来是囚禁,可她却从未如那时一般安心。
不必思考, 不必担忧, 知道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好好的活着。
虽然她的谋算被他知晓,虽然他讨厌自己, 鄙视自己, 但是她日夜悬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下了。
这么多年, 她从未睡得这般安稳。
苏秋雨打着盹,突然听到呜咽一声, 忍不住让旁边避了避。
果然那只黑猫熟练地从井台上熟练地跳了下来, 背对着她。
这只黑猫的窝果然搭在了此处。
苏秋雨紧紧抱住自己, 看着黑猫肥硕的屁股道:“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那黑猫转过头来,睁着蓝湛湛的眼睛看着这个闯入了它家的不速之客。
满面嫌恶地将叼回来的东西往地上一扔。
苏秋雨低头一看, 它今日居然抓了只巴掌大的麻雀。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取了麻雀来,与黑猫道:“我做烤麻雀的手艺还不错,待会你尝尝就知道了。”
黑猫蜷缩在自己的窝里,打了个哈欠,却未睡去,而是半眯着眼睛,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
果然不一时,肉香扑鼻而来。
一人一猫就着这不如巴掌大的肉,吃的喷香。
许是尝到了不同的滋味,黑猫大摇大摆地跳出去,不一时居然又抓了什么回来。
它昂扬着头,蓝眼睛里满是得意。
苏秋雨开心地拨弄着还未熄灭的火苗道:“猫哥你好厉害啊!这快拿来继续烤。”
果然黑猫啪嗒一声,扔下一团灰蓬蓬的东西。
苏秋雨伸手去拿,才发现这次的不是麻雀,乃是大耗子,不由忍不住惊叫出声。
喉间不过方出了一声,却听到外头有人声道:“谁?”
苏秋雨一手死死捂住嘴,浑身汗毛竖立,咬着牙推了把大黑猫。
黑猫不情愿地喵呜一声,从井底跳了上去。
这时外头的人声才道:“不必怕,是那只猫。”
苏秋雨突然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她迟钝的脑袋思虑半响,猛然想起,这是萧贵太妃和那假山后的男子的声音。
果然却听萧贵太妃声音中多了许多感伤:“这猫倒是念旧,一直呆在这里赶也赶不走。”
那男子道:“这个时候,你来此地不怕被人怀疑吗?”
萧贵太妃道:“有什么怀疑。这是永泉宫,谁不离的远远的,况且我待会便会出宫去了。我已打算做出在外失足落水的假象,从此再不用回来了。”
那男子顿了顿道:“陛下准了?”
萧贵太妃冷笑一声道:“你整日里在这宫里,难道没见他近日发了疯神智不清?不乘着这时候请旨离开,还等着何时?”
苏秋雨贴着井壁,心头一惊。
他发疯神智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他不该是已经踏出京师,在山庄里头避暑了吗?
萧贵太妃走到一边,竟直接在井台上坐了下来。
苏秋雨甚至瞧见她一身素色衣衫,发髻如云,一张脸保养的极好,瞧着很是和善。
她坐在井台上,看着远处的宫室道:“这些年我日夜难安,却不敢踏足此地半分。如今总算要离了紫禁城,便来与故主告别。”
故主?
难道萧贵太妃也是前朝旧人,当年是永泉宫的人?是伺候皇后的宫女?
她蹲在井底,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许是要离了这生活半辈子的皇城,萧贵太妃的脸上竟然一片茫然。
她做梦都想离开此地,可今日愿望即将成真,竟有些不真实,甚至无措。
“你瞧那殿檐下的草都这么高了。说来我还依稀记得它当年的模样。”
“那时候的皇后娘娘,是个多温柔美丽的女子,不想就这么死在了那场大火了。不过才三十多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这里已荒凉成这般景象了。”
那男子站在远处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那时候满宫的血里,好在你活了下来。”
萧贵太妃道:“是啊。那时候我不过十几岁,还是懵懂年纪,我方与秦才人一起入了宫,她也不过才十五岁,我们入宫三个月,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国t破之时,却要做为陛下的后宫一起陪葬。”
“这不公平,不是吗?”
“可是我们虽然未得召幸,可入宫的这三个月,却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那男子显然很是诧异:“为何?”
萧贵太妃神色愈发迷离:“因为他。我在宫中,见到了他。我那时摔倒在地,他便伸手扶了我,他当真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子。”
“我最快乐的时间,便是整日在这永泉宫外徘徊,期望能与他相遇。”
他是谁?
一时上头的两人居然陷入了沈默。
萧贵太妃也沈默下来,似乎沈浸在当年年少懵懂的三个月里。
她不过十五岁,天真烂漫之时,做为陛下的才人被选入宫,却从未得到召幸,但是她在宫中遇到了喜欢的人。那人肯定不是陛下。
她身为皇妃,与这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呵呵,那日宫破,我们都挤在这永泉宫里,哭哭啼啼,满心惶恐。可是他来了,别人都巴不得往宫外跑,他却拼命往此深宫中来。你知道看到他出现的时候,我心头有多欢喜。”
“呵呵,可惜他惦记着的,是自己太子太傅的职责,二话不说抱走了那刚出生的小太子。却只说让我们自寻出路,从头到尾,他居然看也未看我一眼!”
“原本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得不到他,只是一厢情愿的喜欢,死便死了心了,可那秦明月算什么!”
“我们同为才人,分明是我先喜欢上他的,我那时将自己的心思全都告诉了她,可她呢!凭什么她可以得到他!凭什么他们可以一起双宿双飞?”
午后的阳光热烈,照得萧贵太妃出了一头的汗。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还是如此激动难堪。
她的话,却如坠石一般落进了井内,砸在了苏秋雨的头上。
她被砸的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浑身的身形忍不住晃了晃,就要坐倒在地。
爹爹死后,从那黑衣人的口中,她才知道爹爹以前在前朝时便很出名,是前朝的帝师,皇帝还说要让自己以后的儿子也拜他为师,因此早早加了太子太傅衔。
原来她口中的那人,说的便是自己的爹爹。
他当年真的抱走了刚出生的小太子。
而娘亲却少在江南,只在她生辰时偶或回来,她对她所有的感情,便在她的名字上,娘亲姓秦,名明月。
原来她也是当年前朝宫内的一个才人。
苏秋雨双唇抖动,面白如纸。
她恍惚忆起,自己少时曾哭着问爹爹道:“娘为什么不回来?”
爹爹摸着她的头,轻声说:“因为她太爱我们了。”
她怕自己的身份,会给这个家带来任何一点可能的麻烦。
可是唐家出事以后,娘亲自然也没了消息。她也不敢试图找她,生怕将唐家的任何灾祸带给她。
苏秋雨忍不住双目酸涩,浑身颤抖。
原来,这里是她娘亲也曾呆过的地方。
年少时的她天真懵懂,也曾在这宫室间漫步,或许也曾坐在这井台上说话玩乐。
苏秋雨将脸贴了井壁,仿佛跨过了三十多年的风雨,触碰到了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女孩。
上面的男子沈默了好一会才道:“当年或许我不该救你,或者救了你便该让你出宫去,而不是留在这宫里。”
萧贵太妃道:“皇叔,是我负你。我既留在宫里,便要宠冠六宫,成为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只是不想,这条路这般难走。”
“好了,追忆完了,我要与我儿子出宫去了。”
苏秋雨从追忆里回过神来,却突然想起之前在及笄宴上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此时一个惊人的念头突然如草一般在她心中疯长起来。
这念头一起,再压不下去。
然而却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似乎这两人正要远去。
她一时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叫出声来。
哪知正在远去的皇叔突然开口道:“你那日疑神疑鬼,说是他回来了,我原要调查那带玉的宫人底细,不想她竟入了陛下的眼,被护得格外严实,我一点关於她的消息都查不到。”
萧贵太妃道:“留着终是个祸患,若是叫他知道了我们也参与了当年的事,我们都活不成。听闻那宫人被陛下关了三个月,如今已逃出去了。你且想办法拿下那宫人,悄悄处置了才是。”
苏秋雨再忍不住,浑身如筛糠一般抖动。
她终於想起这男子的声音为何刚开始会觉得有些耳熟。
已经六年过去了,虽然变了,她却终於认出来了。
是那个黑衣人,当她被抓之时,审问她的那个黑衣人。
审讯时的痛楚与恐惧早已烙在了她的心里,叫她现在想起都忍不住浑身发颤,心中满是惧意。
他那时逼迫着要自己交代出来的,到底是哪个太子。
眼瞧着人声越走越远,突然不妨萧贵太妃情绪太过激动,竟摔倒在地,落在了院子里的小水洼里。
一旁皇叔道:“手都弄脏了,我去井里打点水给你净手。”
这井下不过方寸之地。
苏秋雨无处可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到井台边来。
不过瞬间,他的脸便出现在井口,与她遥遥相对。
这是一个长相俊挺的中年男人,一身打扮贵气逼人。
苏秋雨认得他。
他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睿亲王赵时洪。
他是皇亲,位高权重,在这朝中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睿亲王双目中惊诧一闪而过,却到底是久居上位,瞬间便收了惊诧,露出阴狠,叫人遍体生寒。
他不需亲自动手,不过一时,便有人将她从井底拽了上来。
萧贵太妃瞧见她,忍不住面色白了白。
反应过来后,尖着嗓子低声叫道:“她全听到了,快,处置了她,现在!”
睿亲王上前与她低声道:“你莫着急,且按你自己的计划,跟着丛林出宫去吧。这里是深宫内苑,到处都是那人的耳目,极易被察觉出来,我自会带到外头问清楚了便处置了。”
萧贵太妃在他的安抚下,出了宫门。
睿亲王转过头来,看着她挑了挑眉道:“小姑娘瞧着有些面善。”
苏秋雨看到他英挺的面上露出的表情,内心深处的恐惧不自觉溢了出来。
不待她反应过来,旁边人已拿了个胡桃大小的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
不光嘴里一片酥麻说不出话,浑身也失了力气,双腿发软。
不过片刻,她便被套上了小太监的服饰,帽檐低垂,任谁也瞧不出来。
旁边人冰冷的嗓音传来:“乖乖听话,不要试图逃跑或与人报信,这药在我手里,可以让你当即肠穿肚烂而死。”
睿亲王却丝毫不担忧,随意地走在前面,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再寻时机。
一路上,经过的禁军瞧见这行人,没有丝毫怀疑,无不撤在一旁躬身行礼。
苏秋雨久不在宫中行走,不想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在外面是这样的情形。
不知走了多久,睿亲王却停下了脚步,与前面的人道:“王统领。”
苏秋雨低着头,却听到王忠信的声音叫道:“王爷。”
睿亲王道:“王统领怎么没伺候在陛下身旁?”
王忠信道:“陛下另有要务,不叫臣跟着。”
睿亲王摇头道:“唉,陛下还是这般吗?”
不想他方说完,却见远处一人白衣广袖从拐角处转了来,踽踽而行。
却是陛下。
几人一惊,忙走到路侧,早早地跪地行礼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