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赵玄亦一脸漠然, 从旁经过,看也未看一旁的人。
等他行得远了,苏秋雨方才在旁边人的帮助下勉强站起身。
馀光里瞧见远处的人背影消瘦, 说不出的落寞模样。
一旁的睿亲王感叹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政事都交了中书省处理,只是偶尔发些条程下来,各位大人求见了多次都不得召见。”
王忠信却不多言, 抱拳行了一礼道:“臣不敢妄议。”
说着便要走, 却听睿亲王又道:“哎王统领留步,有一事倒是忘了。”
“昨日李公公去广储司急寻东西,这几日丛林忙着祈福别院的事一直不在,便托人转了我。这不, 今日入宫特意带来了。”
说着旁边侍从举了一个锦盒来。
睿亲王打开锦盒, 里头是几只成色极好的玉佩。
他从里头随手拿出一只玉道:“李公公特意嘱咐了,这挂玉的必得是红色的络结。既要呈给陛下, 我挑来挑去, 先挑这几只, 不知能否入了陛下的眼。只是今日我还有要事,便不往文元殿去了, 有劳王统领转交给李公公。”
王忠信接了锦盒, 他知道李t群越最近确实在私下里到处寻玉络。
据他所言,近日守夜的太监每每来报, 夜里陛下总是在塌上反反覆覆念叨着“玉络,玉络”, 他们这些伺候的上前叩问, 陛下又不多语, 实在是不知陛下在要什么,夜夜都心惊胆战地守着。
李群越无法, 只得私底下到处托人去寻玉络,不拘什么样式,越是多种多样越好,总能寻到陛下满意的。
他甚至私低下还来寻过自己,怀疑是那日在御花园捡的东西不干净,会不会让陛下招惹了什么东西,要不要请法华寺的大师前来。
他自然不信这些,只是陛下近日却很反常,让他也不得不偶尔做此想。
王忠信关上盒子,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道:“王爷的手受伤了。”
睿亲王看着手指上一截小伤口道:“小伤而已。”
方才萧贵太妃摔倒,他急忙去扶,手蹭到了地上的小石子,破了点皮。
王忠信不再多言,抱拳行了一礼后,便告辞了。
一旁苏秋雨穿着小太监的服饰,听闻他的话,忍不住心尖发颤。
擡目瞧见远处的瘦削背影,夏风吹起衣摆,衣裳空荡荡的,似乎瘦了许多。
她想要发声叫住他,却又想要立刻从睿亲王这里了解一些当年的事。
只能眼瞧着那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处。
。
睿亲王并未带她出宫,而是一路畅通无阻,带着她来到了一处黑色殿宇。
殿门板上的红漆仿佛新涂,鲜红一片,瞧了便让人心底里发怵。
天色已经昏暗,夏虫已经欢快地叫了起来。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风渐渐的大了,似乎又是一场风雨欲来。
等进了昏暗的屋内,瞧见四周漆黑的墙壁,满鼻的铁锈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苏秋雨恍然明白,此为何处。
在这宫里,若说所有宫人最惧怕的地方,光是听到名字,便叫人两股战战,肝胆俱颤,那首当其冲的,便是慎刑司。
慎刑司是设立给犯了大错的宫人审讯服刑之地。
来此的人,不管是有错没错,皆要脱一层皮。这里死个宫女或太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去年的海棠,听闻便是在此受不住刑,死在了这里。
苏秋雨入宫多年,有许多回皆被威胁要送慎行司审讯,但是万幸总没有真的来此。
不想今日,却被默默地带来了此处。
睿亲王来此,底下人给他收拾的倒是间干净屋子。
只是再干净的屋子,却驱散不了空气里弥漫的血腥阴腐味,也挡不住时不时从某个角落发出的惨叫声。
她忍不住面色发白,口舌发干。
睿亲王刚一坐下,便见面前的小宫女已是吓破了胆的模样,那模样当真是有些叫人不忍。
他不由笑道:“看来今日倒是可以省些功夫。”
苏秋雨垂下头,缩成一团颤着声道:“王爷。。你们说的话奴婢根本没听清,抓我到此,想要做什么?”
睿亲王一派雍容,闲散地靠在椅背上道:“便是听清了也没什么。不过。。”
他说着,微皱了眉来道:“小姑娘瞧着,倒确实有些面善,尤其这眉眼。。”
苏秋雨心下一惊,转移话题道:“王爷知道,奴婢是陛下的人。”
睿亲王却笑了起来,瞧着竟很是俊逸:“你这倒是吓不到我,不过是个侍寝宫女,算什么陛下的人。”
苏秋雨似是不报希望了,服软道:“您是王爷,想要问什么绝不敢有半点隐瞒,一定知无不言。”
睿亲王修长的手指在椅背上摸了摸,目中的温和却不见了。
他也不绕圈子,大概觉得面前的人也没什么值得绕的,问道:“听闻你身上有些块玉佩不错,我一向爱这些东西,不妨借我瞧瞧?”
他的脸在灯下,根本瞧不清。
苏秋雨感到脊背发凉,他什么也没做,语气也很正常,气势却如大山一般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突然外头传来卡擦一声,竟是闪了天雷。
昏暗的屋内瞬间被照亮,而后便听大雨哗哗而下。
这间屋子,在这大雨之中,黑漆漆飘摇如孤岛一般。
苏秋雨听到雨声,颤巍巍自怀里取了玉来,双手呈上去道:“请王爷过目。”
睿亲王动也未动,一旁的侍卫接了玉递给了他。
他却拿起玉来,在旁边的灯下照了照,而后随意抛了抛。
苏秋雨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颠簸,生怕他一个失手弄坏了那玉。
瞧见她的反应,睿亲王将玉随意抓在指尖道:“这玉确实不错,是何处来的?”
苏秋雨道:“奴婢在广储司做活时,沈梦大人赏的。”
“沈梦?他从何处得来的?”
苏秋雨见他挑了挑眉,不由心中也有些意外,他不知在沈梦处。
这玉分明是萧贵太妃的人张云英送来的,可见他反应,看来确实不是受萧贵太妃的指使。
那张云英是受了谁的指使?
不及多想,她点头道:“正是。”
哪知睿亲王却敛了笑容,呵呵笑道:“原以为是个乖的,不想却是奸滑之徒。”
苏秋雨心头一紧,颤着嗓音道:“王爷您说什么?”
又是一道雷电划过,照见睿亲王在灯下的面容满是漫不经心,双眸却冷得似铁。
他又将那玉抛了抛道:“沈梦是个好色之徒,你在那里当差又得他赏玉,想必与他也不甚清白。照理说,他给你的东西你就算不厌恶,也不该这般紧张。”
苏秋雨连连摇手道:“大人,奴婢不敢撒谎啊!奴婢自幼家贫,从没见过好东西。。”
睿亲王冷冷地看着她,一旁的侍卫冷着脸走上前来。
苏秋雨吓得抖如筛糠,扑通跪地膝行几步跑到睿亲王跟前道:“别,别,奴婢全说,求王爷不要用刑,奴婢怕疼。”
睿亲王坐在上首一声不吭。
苏秋雨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腿,却又似不敢,只是捂住脸哭道:“这。。这是我哥哥的东西。。”
听闻这句话,睿亲王面色一凛,挥手让那侍卫退到一旁。
“你哥哥?”
苏秋雨哭道:“正是。几年前他瞒着我们入了宫,我就是进宫寻他来的。但是我一直没寻到他,只寻到了这只玉佩。”
睿亲王心念电转间喃喃道:“从未听闻那前太子还有什么妹妹。。”
苏秋雨离得近,听到他的低语,又道:“王爷明鉴!能不能帮我找到我哥哥?这世上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睿亲王道:“既然如此,你哥哥又为何抛下你入宫来?”
苏秋雨摇头道:“我与哥哥自小一起长大,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人诬陷他是谋反之人,他是迫不得已才入宫的,他说他要找到诬陷他的人,亲手报仇。”
睿亲王仔细瞧了瞧低下跪着的宫女,她面色苍白,哭的很是凄惨,所言也句句与那人对得上,不似作伪。
难道她真是那人的妹妹,前朝的公主?
遂状做好意地道:“这宫中这么多人,想要帮你找哥哥哪里那么简单,你哥哥可有什么特征,或者你们兄妹可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方式?”
苏秋雨抹了把脸上的泪道:“若是王爷能帮我找人,那实在再好不过了。我哥哥入宫后曾传信给我说,他说发现诬陷他的人还没死尽。只是他们位高权重,一时杀不得,所以他要用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
“假死。”苏秋雨擡头,双眸中映着烛火,瞧着竟有些可怖。
她的声音很轻,却似乎将屋外的雷雨声都盖了下去。
“假死?”睿亲王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声音都紧了许多。
那人难道真的还活着!
饶是睿亲王沈浮多年,心中也生了紧张,那人手段毒辣,行事疯癫,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当年他抛下唐家众人,不顾自己师兄弟的死活,孤身入京,无人知其行踪,却暗地里搅弄风云,不过靠一个小小的挑拨之计,便将事涉唐家一案的人通通抛到了台面上。
而后又是脑子抽筋,神不知鬼不觉地净身入宫,在上驷院不过呆了个把月,却要亲手弑君,可惜失败身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人居然已经死了。
他还未来得及追查,太子却已从江南赶回来,冷血一般处理了所有人。
也将这人的痕迹消灭的一干二净。
只有他和萧贵太妃,靠着先帝的怜悯和庇佑,未曾暴露。
殿外的雨如天地倾倒了一般,不要命地哗哗下着。
雨气从紧闭的门缝里透了进来。
如此盛夏天气,殿内竟生了许多凉意,叫人忍不住浑身汗毛竖起。
“是,哥哥说坏人已有了警觉,他唯有假死,再寻机潜伏在坏人身边。”
“然后呢?”
“然后哥哥最后一封信告诉我,他已经潜伏成功了,只需一步,就可杀了对方,但t是需要慢慢等时机,后来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哪一步?什么时机?”
苏秋雨低下头,顿了顿才道:“受伤。”
“受伤?”
在闪电之下,苏秋雨低声道:“我哥哥是个大夫,擅长配药,也擅长制毒,他说对方饮食上很是严谨根本下不去手,只能等对方受伤,皮肉暴露之时,乘机叫那毒药从伤口而入。只是那人平日里奴仆环绕,想要受伤实在太难,需要等,所以这药又要保证无色无味不易察觉,又要保证中者必死。。”
随着她的话语,坐在上首的睿亲王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指。
那个小小的伤口,连血珠子都没有冒上两颗,却将他的血肉暴露在外。
便是这一眼,叫跪在下首的苏秋雨看了清楚。
等睿亲王反应过来之时,已是迟了。
他端庄的仪态不再,当即血红了脸道:“贱婢,还敢诈本王?快拿下!”
不等他发话,苏秋雨早已蓄势,从地上爬起来,却不往外逃,而是向他的方向扑去。
睿亲王不想这宫女胆魄如此惊人,两人离得又近,不等他有所反应,苏秋雨手中的金针已是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那侍卫刷地抽出手中剑,却不敢上前。
苏秋雨道:“放我出去,饶你不死。”
哪知睿亲王却恢覆了镇定,甚至笑道:“好,好,不过这么一闹,我倒是明白姑娘是何方神圣了。”
苏秋雨手下一惊,却不接话。
一旁的侍卫拔剑相向,不敢有半点松懈。
此刻她恨不能直接金针刺入,直接杀了此人。
可是再扫了一眼如深渊一般黑沈的窗外,大雨倾盆,孤室飘零。
这时候就算她叫破喉咙,也会被这大雨之声掩盖,传不出去半点。
再说她就算能杀人后离了此屋子,却又能逃到哪里去?
睿亲王不顾近在咫尺的金针,开口道:“瞧,外头这么大的雨,我们不妨多聊两句。”
“几年前,唐家那群人拼了自己性命,从铜墙铁壁里救出了唐家千金,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哪知之后不久却在山里被人发现那千金的尸首。”
“我原还惋惜了这么好的计谋,却不敌这落败结果。原来唐姑娘竟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入了紫禁城里来了。好,不愧是唐先生的独生女儿。”
苏秋雨浑身发颤,拼命忍住想要杀了他的冲动,手上却丝毫不乱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若再废话,我的金针可不长眼。”
“姑娘不承认也罢。”
“让人都走开!”
“但是姑娘不想知道,”他说着顿了顿,口气如蛊惑一般,“你的母亲现在何处吗?”
苏秋雨脑间轰地一声,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叫她全身再不受控制:“你。。你说什么?”
哪知便是这一瞬间的失神,一旁侍卫已是一脚踢了过来,将她手中金针踢飞了出去。
她的手也一阵剧痛,随着力道,整个人踉跄倒地,手抖得再拿不起来金针。
那侍卫抢步上前,闪电照在他的剑刃上,刺目的寒凉叫人绝望。
苏秋雨下意识闭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睿亲王却拦住侍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揉了揉被针刺破的皮肤。
他一步步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家那九师兄到底是生是死?现在何处?”
苏秋雨道:“有本事自己找!”
“唐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胆魄。只是不知可还能承受住当年的八十一道刑罚?”
苏秋雨面上的血色刷地退了。
“这慎行司里,别的不多,叫人生不如死的花样倒是很多。这么多年,本王还从来没见过嘴硬能抗过去的,或许,唐姑娘会是个例外。”
苏秋雨被侍从压着跪倒在地的时候,她甚至生了错觉。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
在那不见天日的阴暗屋子里,上首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修剪整齐的指甲轻叩着扶手,慢慢地欣赏着她的痛苦神情。
而后在她汗如雨下,大口喘气的时候,指着满墙阴冷恐怖的刑具问她:“你还喜欢哪一个?”
那样的滋味,从未受过的时候,她可以大气凛然地叫道有什么都放马过来。
等真受过一遍,便是隔开百年,却还是要下意识地想要往角落里头躲。
卡擦,一道闪电,屋内雪亮。
不过瞬间,便叫人瞧清了墙壁上四处挂着许多阴森铁具。
那侍卫却从中取了一包不起眼的东西来,打开却是一排大小粗细不一的细长的针。
“唐姑娘喜欢用针,想必比较喜欢这针的滋味。”
苏秋雨蜷缩着后退。
睿亲王坐在一旁道:“本王也不是喜欢动刑之人,只要你说出实情,这些东西都可免了。”
苏秋雨盯着那针道:“我不知道。”
“那就没办法了。”
侍卫从中抽出一根小指粗的针来,一步步走上前。
苏秋雨望着那针道:“你要做什么?”
那侍卫冷冷地道:“没什么,看看唐姑娘的手指脚趾。”
说着一把抓住她的手,如铁钳一般动弹不得,而后举起了手中的针。
苏秋雨闭起眼睛想要大叫。
却听哐当一声,门被人大力推开,因为用力过大,门扉撞在门后,发出巨响。
屋外的风夹着雨大力地吹了进来,将屋内唯一的一只蜡烛吹灭。
屋内一片漆黑,院子的大雨里却闪着密密麻麻的灯笼。
苏秋雨睁开眼,便见黑暗光影里,一人影从门口进来,手中一把长剑。
手起刀落,那在她跟前的侍卫捂住手惨嚎在地。
而后有人迅速从身后过来,一把将那断了手的侍卫拖了出去。
一切不过是在眨眼之间。
那人影却哐当一声,手中剑落了地。
苏秋雨楞楞地看着,看到那人影在她面前低下身来。
这才瞧见黑暗里这人浑身湿了彻底,头发打湿黏在脸上,满面的雨水。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只听到他的嗓音,如断了弦的琴。
“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