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时光穿梭, 六年不过弹指之间。
一切却恍如梦中。
苏秋雨听到他的嗓音,努力地擡眼去看,黑暗的室内, 一切血腥之气里终於有若有若无的淡淡味道。
院子里灯笼的火光终於慢慢地透雨而来。
穿过厚厚的雨帘,照见眼前人面如苍雪,薄唇血红, 满面的雨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
是赵玄亦。
他浑身的雨气混合着独特的气味, 在这幽冷阴暗的室内绽开,灼灼的目光穿过黑暗,将周身的冰冷萧瑟全都隔绝而开。
三月未见,似乎又隔开许多年。
屋外大雨倾盆。
苏秋雨手中的另一枚金针落了地。
这金针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手。就算是死, 也绝不要再尝一遍那些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似乎听到了那金针落地的细微声响, 转过头去,果然瞧见地上一点金色闪着寒光。
不过瞬间, 他便明白了这金针的含义, 难言的恐惧自赵玄亦心头漫过, 若是自己迟来一步。。他不敢想。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她拥在怀里,紧紧地护在怀中, 不叫这世间的风雨再溅一滴到她的身上。
只是已伸到她肩膀的手, 却感受到对方下意识地一缩。
他兀地僵在了原地,而后缩了回去。
想起那夜的事, 想起他说过的话,赵玄亦徒然地垂下手, 低声地重覆道:“对不起。。”
他知道这样说太过脆弱苍白, 但是一时也找不到其他言语。
尽管有无尽的话, 却全堵在了胸口,叫他胸口胀痛难言。
曾经她在他的课上, 打了一个下午的瞌睡,等醒来时好奇地问道:“朝暮哥哥,你为何不逼着我念书学字?”
他靠在椅背上,好笑地道:“有我在,你便是笨一些也无妨的。”
然而多年之后,自己视若珍宝的人来到了面前,居然未曾认出,自己才是天底下最笨的人吧!
再没有比自己更愚蠢更可笑的人了。
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边,这原本是上天的恩赐,可是全被他葬送了。
而这么多年,她受了多少苦,才能改头换面,一个人进了这紫禁城里。
原本热烈从不受拘束的小姑娘,不知在此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欺负。
甚至就连自己,都带给她无尽的伤害。
此刻面前人更是纤瘦脆弱,苍白面上的惊慌之色还未腿去。
这样的神色在她的脸上,还有那惊魂未定的眼神,叫他忍不住心头绞痛。
“别怕。”
什么?
苏秋雨擡起雾蒙t蒙的眼睛,恍惚瞧见当年大雪里突然而至的少年。尽管四周危险重重,他还是伸出手来,满面笑意地对她道:“别怕。”
苏秋雨喉头一酸,忍了许久的眼泪喷涌而出,满心的委屈与害怕,如破堤之水,再忍不住。
她坐在地上,想要抱住他狠狠大哭一场。
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害怕,迷茫无措全都倾泻出来。
可是伸出的手到底缩了回来,自己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埋首在膝间哭得大声。
赵玄亦单膝跪在一旁,双手颤抖,想要抱住她又不敢,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睿亲王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
当年陛下还是太子之时,微服下了江南拜入唐家门下,而后唐家落难,太子从先帝的桎梏中逃脱,却没能救下唐家众人,自己也身负重伤,重又被先帝命人绑了回来。
这些年他瞧得清太子的落寞和愧疚。
可是今日一见,他似乎已知晓了这女子的身份。
可若是他已知晓,怎么可能将人关在宫中三个月不闻不问?
他跪在地上,见赵玄亦微侧头看了过来,那目光饶他是天潢贵胄,当朝皇叔,也是心头颤了颤,忙行礼道:“见过陛下。”
而后急速地分辩道:“陛下,此女躲在永泉宫中行为鬼祟。臣因怀疑她乃是凤清党人,这才带来审讯。”
赵玄亦捡起地上的长剑,站起身来步步朝自己走来。
剑刃在石砖上划出刺耳的音节。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剑身。
睿亲王瞧见这把剑乃是王剑,方才便是这剑轻而易举地断了那侍卫的臂膀,然而剑身上半点血也未曾沾染。
而握剑的人面色冰冷,目光刺过来比利剑更甚。
睿亲王满面紫胀,满头的汗如雨下。
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步步后退,急切地道:“陛下您做什么?”
眼前人不答,睿亲王心如死灰,急切地道:“陛下!臣乃是当朝亲王,您的亲皇叔,陛下便是觉得今夜之事有什么错,按规矩也该交由宗人府协三司会审!”
况且他能查出什么错来,他为人谨慎,从未行差踏错,便是陛下要为当年的事找他,那也没有任何证据。
“规矩?”赵玄亦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道,“你在同朕讲规矩?”
睿亲王喉头干硬,咕咚地咽了一声,只觉得嗓子如生了刀片一般。
“今日朕手刃了你,又有谁敢置喙。”
睿亲王面如土色,再好的定力此刻也忍不住浑身发颤,他一直退到了墙边,再无退路,馀光里瞧见外头密密麻麻全是龙虎卫。
他忙服软磕头道:“陛下饶命,臣。。臣只是一时糊涂。。求您看在先帝的面上,饶了臣。”
“朕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人,今日让你死在我的剑下,已是看在先帝的面上。”
赵玄亦咬着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而只是一剑结果了他实在是便宜了。
他手起剑还未落,却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袖子。
苏秋雨满面仓皇,擡头小声地道:“他。。他知道。。”
说着双手竟无力地软了下去。
赵玄亦一惊,一把扔了剑,仓皇倒地将人接在了怀里。
苏秋雨从他怀里让开,坐在地上接着道:“他知道我。。我娘在哪里。。”
赵玄亦转过头,对着门外道:“王忠信。”
王忠信得传,一步跨进屋子:“陛下。”
赵玄亦声音冷硬地吩咐道:“直接在这慎行司里审,叫皇叔也尝尝这些个新奇的东西。若是未问出来之前人便死了,唯你是问。”
“是”。
一旁睿亲王退在墙角,被满墙的森然铁具所慑,他金尊玉贵地长大,如何也想不到赵玄亦居然准备对他一个堂堂亲王,在这慎刑司里严刑逼供,这样的惊世骇俗,惊地他一时竟说不出其他话来。
只能指着他重覆道:“你疯了?你疯了?”
不等他多言,立刻有亲卫上前,将他捆了。
王忠信怕他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扯了块布将他的嘴堵了。
一时只有呜呜的呜咽声。
赵玄亦却再未看他,只是略一犹豫,此间血腥,终是要沾染到她。
遂小声地问道:“我抱你离开这里?有了消息立刻告诉你。”
苏秋雨浑身发软,汗已黏腻在身上,闻言点了点头道:“我自己走。”
说着自己勉强爬起身来。
赵玄亦准备伸出的手又落了下来。
那胡桃一般的药药效还没过去,她腿细一软,险些摔倒。
只能勉强靠在赵玄亦的身上。
两人相携着走到廊下,外头大雨未曾有半刻停歇,电闪雷鸣,似将整个紫禁城都撕碎。
只是浩瀚苍穹下的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却都无言。
赵玄亦几次想将她抱起来,可感觉到了她的刻意避让,只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她轻盈地仿佛没了重量,叫他几乎怀疑是在梦里。
赵玄亦偷偷的用力咬了舌尖,痛意和血腥在嘴里蔓延,这感觉真实又可靠。
他衣衫尽湿,一旁有内侍捧了整洁的衣裳来,他摆手将人挥退。
车辇已直接停靠在屋檐下,雨水冲刷着辇壁,劈啪作响。
“上车吗?”
院内的许多烛火,终於照见他,衣裳尽湿,宽大的衣摆耷拉着,满头湿发凌乱,全不覆半点威仪。
他是如何在这大雨里,寻到这个地方来?寻到了自己?
苏秋雨见了他的狼狈模样,一时感到心中酸涩,又鼓胀得满满的。
她站直了身体道:“你衣裳都湿了,去换身衣裳吧,当心得了风寒。”
“好。”
赵玄亦答应一声,很快便换了干净衣裳来。
侍从放下脚凳,他扶着她先上了车辇。
车角挂着一盏精细的琉璃灯,将车内陈设照的明明白白,说不出的尊贵肃穆。
看出来了,这是御辇。
苏秋雨脚下顿了顿,便进了车厢里。
临上车前,赵玄亦转过头来,冷声吩咐道:“今夜的事,若是泄露出去,所有人陪葬。”
满院子的人跪地领命道:“是。”
苏秋雨在车上,第一次见到他冷着脸威胁人的模样,看到满院子的亲卫应声称是,一时怔怔地。
而刚上来的赵玄亦正对上她的眼神,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解释道:“消息传出去,未免麻烦。”
窗外的内侍小声问询道:“陛下欲起驾何处?”
“文。。”赵玄亦方开了口,立马顿住了,他猛然想起那夜,他说的恶言来。
遂不安地看着面前人道:“你。。你去文元殿吗?”
苏秋雨看着他,好一会才开口道:“送我去小院吧。”
赵玄亦面上的血色刷地褪了干净,连唇色都惨白一片,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却还是点头道:“好。”
车轮滚动起来,在这深夜的宫巷里飞驰。
因着御驾要来,早已有宫人得令,急急地提前来了小院收拾。
等御辇到了小院门口的时候,里头的灯烛茶点已备了齐全。
大雨未歇,辇车从宫门直入,直行到屋门口放停下来。
苏秋雨在车上瞧见她呆了三个月多的院子,虽然是被囚禁了三月,却也格外有些亲切。
今日骤然听闻当年旧事,叫她心神俱疲,满心酸楚,只想找个地方蜷起来。
而身旁的人。。
一切风停雨歇之后,她总是要离开的。
而显然她不必成为他的牵挂,只要他还威风凛凛地在这紫禁城里,便足够了。
辇车方停,她说了声“谢谢”便当先下了车,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竟一步就扎进了屋里。
李群越方要出声,却见赵玄亦也跟着从车上下来,他忙撑伞上前。
谁知陛下方擡了脚,却又缩了回去,只站在车旁的雨里,不再往前去,也似乎不准备进屋。
雨声劈啪地打在伞面上,将他方换的干净衣裳打湿。
李群越低声试探道:“陛下,奴婢服侍您回文元殿?”
说完却见陛下仿若未闻,只是直直地看着屋子里,脚下动也未动。
苏秋雨身心俱疲,进屋便往床上一瘫,好一会从被褥里擡起头,却见院子里的车居然还在。
她心下一动,走到门边。
却见赵玄亦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袍脚已经湿了,头发还未曾干。
他悄没声息地站在门口,大有站到地老天荒之势。
苏秋雨满心以为他将自己送来之后已经走了,哪知他还在此处,不由问道:“陛下怎么没回去?”
赵玄亦道:“我。。”
苏秋雨又道:“那又为何不进来?”
闻听此言,他一步跨进了屋来。
苏秋雨站在门边,啪地一声将屋门关了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