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关於那场疫症阴谋论的谣言, 原来只是在小范围里悄悄流传着。
可这些日子却如燎原之火愈演愈烈。
陛下虽然离宫多日,这样的话却必然逃不过他的耳朵,可是叫人奇怪的却是陛下的态度。
这些日子他不光未置一词, 却连一句严查的旨意也没有,甚至绕开三法司,转而交给了广阳王主理此案。
广阳王主理内务府, 管的乃是宫内庶务, 说白了便是皇家内务。
此次却接管了此等大案。
这样的事,若是闹大,可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更何况,这些日子谣言更是传得肆无忌惮。
以至於如今随便两人相见, 总要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一眼, 从对方眼中得到更确切的信息。
翰林院里关於此事的奏折更是堆成了山。
只是陛下今日回来大朝,面对此事却还是神情淡淡, 挥了挥手, 直接命人将小山一般的折子擡进了内务府。
下朝之后, 更是拒绝了所有朝臣的求见。
前几日子,萧贵太妃出宫巡查祈福别院, 失足落水而死。
广阳王身为亲王, 虽不必为其戴孝,却也是形销骨立, 闭门不出。
此次受召出府,一改往日里温润的形象, 甚至有些不修边幅, 行走起来, 整个衣裳都是空洞洞一片。
虚弱地游走在紫禁城里查办此案。
那模样任谁见了都要摇摇头,道声可怜。
如今他跪在门边, 只是埋着头。
上首赵玄亦也冷着个脸,看也未看他一眼,低头奋笔疾书,并不叫他起身。
写了半天,赵玄亦将手中写好的折子合上,这才道:“你要提审她?”
广阳王道:“不敢说提审,此事处处与此宫人脱不开干系。而今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无不上书於陛下请求严查。臣请陛下将其带来,容臣问t上几句。”
赵玄亦双手交叠放在案上,一动不动,看着门边人的后背。
广阳王俯身在地道:“陛下放心,臣必不会冤枉任何人。”
赵玄亦道:“朕既命你主理此案,自不会为难你。你要问话,又有何难?”
。
那药盅的顶盖就这样上下跳跃。
厨房内瞬间弥漫了水汽,青涩的药汁味愈发浓郁。
“药沸出来了。”贾大夫拄着拐杖,却伸手矫健地冲上前去,一把拿开盖子。
只是滚烫的盖子烫得他手一缩,险些将那盖子扔出去。
苏秋雨盯着那药盅出了神。
却从细微之中,听到脚步声。
似乎轻轻踩中了一片落叶,听到茎叶折断的声音,连树上的蝉鸣都停了。
她缓缓转过头,却见月季花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男子。
身形颀长,黑发散落着,虽是夏日,却叫人无端觉得清凉一片。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薄衫,负手站在院子架设的箩筐旁边,一只玉白的手,拈起箩筐里的一株药草。
两根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搓,那药草在手中成了齑粉。
碧绿的粉末沾染在指尖。
他似乎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苏秋雨盯着那在日光下几近透明的手指盯得呆住了。
他背对着两人,只隐约瞧见侧颜,一片光洁。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虚虚地握成了拳,
从上到下都是清冷之气。
苏秋雨一时有些嗓子发干,脚步虚浮。
那人似乎感觉到背后浓烈的目光,慢慢转过身来。
一张冷白的面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面前。
眉头黑长,双目清明,嘴角含笑,说不出的风流模样。
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模样。
还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苏秋雨虚浮的脚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
浑身的汗此刻如雨而下,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裳。
脑中如雷电一般,轰隆隆响个不停,方燃起的希望居然如千斤重锤,一下子带着千斤之力击打在她的心上。
叫她眼前阵阵发黑,忍不住就头疼恶心了起来。
只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一旁贾大夫扶住她,低声摇头,仿佛看着过来人一般道:“我师父虽然生的好,柳小娘子也不用这么激动啊,不过也难怪啊。。”
那年轻人走上前来,蹲身在她面前。
衣摆随着他的蹲身拂在地上。
随着他身影投射过来,一股清凉的草药香气将苏秋雨笼罩进去。
她满腹的恶心竟然全都消了。
这年轻人却伸出几根手指,把住了她左手的脉搏。
他的手像人一般,冰冰凉的,激起她皮肤汗毛一阵战栗。
苏秋雨却忘了反抗,任由他捏住左手的脉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发了呆。
他面容精致,天生一副风流相,眼光里隐隐藏着波,见对面的女子盯着自己,他只是擡头看过来,微微一笑,双眼里潋滟生光。
九师兄从来不会这般笑。
苏秋雨呆呆地坐着,感觉到似乎天空飘下一丝细雨。
细雨打在小河道里,溅起一层层涟漪,光影便破碎在这涟漪之中。
孝义石桥底下,稀稀落落的几个摊主全都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往家去。
“哎,唐姑娘你挑好了没?下雨了我要回家收衣服去了!”
唐玉络擡头,这才瞧见石桥上雨丝细细倾洒,水面上点点滴滴。
她蹲在石桥底下,竟一时没有察觉。
“哎呀,居然下雨了!”她赶忙取了手边看了许久的一只青绿色蝈蝈笼子道:“便这只了,明日若是败下阵,我可要找你的!”
笼子里一只拇指大的绿色蝈蝈吱吱乱叫。
卖蝈蝈的刘大婶没时间和她纠缠,边收拾边瞪眼道:“我卖的什么时候差过,若是败了,只管去找你刘大爷!”
说着挑着担就跑了。
唐玉络站起身来,蹲得久了,一时感到双腿发麻,缓了好一会才舒服了些。
“十四!十四!”她冲着桥头就叫起来。
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纷纷被她清脆的声音吸引,全都掉头来看。
唐玉络不为所动,连叫了几声,居然也无人回应。
这个十四,一准跑哪里野去了。
她不过是多挑了会蝈蝈,他就等得不耐烦,方才就一个劲地在桥头上翻白眼催促她。
雨虽不大,但空气里残存的一丝闷热却被驱散一空。
这几日秋老虎,天气着实有些热,她一早出门就拣着单薄的粉色秋衫,此刻竟微微觉出些寒意来。
不管了,十四这个家夥,爹爹问起来别指望我给你遮掩!
她踩着已经有些湿滑的石阶,上了石桥。
隔着蒙蒙细雨,一眼瞧见北边屋檐下乌压压的还站着许多人。
黛色瓦棱上滴答地落着水。
这雨来得突然,好些个人都未带伞,一群人缩在檐角下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突然那群人里有一个小娃娃嘤嘤哭起来,抱着他的妇人忙试图去找个更避雨的地方。
唐玉络方要将自己的衣裳送过去,却见人群一阵骚动,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一个淡蓝色长衫的男子撑着伞便从那道中缓缓而来。
衣袂微动,身如松柏。
雨伞遮住了面容,只见一双玉色的手,细长的指节握着伞骨。
到那妇人面前一声未吭,将伞往妇人手里一递,自转身回去了。
行动间徐徐清风,黑色长发飞扬。
满身清冷之气。
便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那光华立时浸染了整条街巷。
唐玉络一喜,冲着那背影就招手叫道:“九师兄!九师兄!”
她的声音既亮又脆,惊地屋檐下众人也纷纷侧目。
那淡蓝色的背影转过身,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
清清淡淡地目光向桥上投来。
唐玉络被那目光瞧得心头一紧,却还是啪嗒啪嗒立时从桥头跑下去,也顾不得地上湿滑,一口气跑到了他的面前。
直在他的面前站定,仰着头笑问道:“九师兄,天要黑了,如今又下了雨,你还在义诊啊?”
顾见白满面淡漠,微低下头瞧着她,如玉的下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却并未开口。
唐玉络偷偷擦了把额角的汗,不敢与他直视,目光游移到他的衣角。
雨丝细细地洒着,在他那洁净如新的衣衫上笼了层水雾。
她忙伸手抓了抓他的衣摆又道:“九师兄,你的衣裳都有些湿了啊。”
顾见白清冷的目光瞧了一眼被她抓过的衣角,面上没有表情,目中深处却若星云流转,让人瞧不真切。
唐玉络低下头,默默地吐了吐舌头,下意识搓了搓那两根手指。
远处他的义诊铺上头搭着老大的上好油布,可遮阳挡雨,此刻底下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众病患宁愿挤挤挨挨地呆在狭窄的屋檐下,也无人前去他的诊棚里避雨。
九师兄虽为医者,却一向有洁癖,不喜他人靠得太近。
就如此刻的小河边上,他虽然站在人群里,却又似在人群之外。
他一身风华孤清,众人总是下意识地远离着他,仿佛对他的一丝靠近都是亵渎。
唐玉络最后的一丝勇气耗光,缩着脑袋道:“九师兄那你忙,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来,莫要冻了风寒。”
说完才发现自己嘱咐一个神医不要得风寒有些傻。
哪知一直沈默的九师兄微扫了一眼她手中的蝈蝈笼子,开了口:“十四呢?”
“他方才嫌我慢,不知一人跑哪里快活去了。”
“嗯,下雨了,莫要再贪玩,早些回去吧。”
“哦。”
唐玉络低头应答一声,如被放了刑,忙逃也似地跑走了。
转过了一个街角,她才停下来。
一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方才大概是疯了。
扳起手指数起来,在她十四个师兄当中,若说她最害怕,最不想靠近的人,那便是九师兄。
九师兄并不如大师兄长得威武,也不如二师兄会骂人,但那双眸子一向她扫来,便让她心头发怵,急切地想要面壁思过,数数自己的顽劣。
用十四那厮的话说,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可九师兄和恶人二字是丝毫沾不着边的,这十里八乡,谁不尊他一句顾公子顾神医,更是医者圣心,为人看病从不收诊费。
更兼他风神朗朗,品行高洁,这江南府里,仰慕他的女子,大概能从江南排到京师去。
而她今日胆敢如此主动凑上前去,还是因着前些日子与人的赌约。
那日她被迫参加了一场宴席,席见听几个女子在讨论顾见白,个个面色绯红,春心荡漾。
只是有人盈盈落泪:t“只是这顾公子为人冷漠,无人近得了他的身。”
此时偏她的狐朋狗友插话进来:“玉络就可以!她是他的小师妹,整日吃住在一起呢。”
众女子目光如箭射来,有人酸道:“玉络生性顽劣,不学无术,便是小师妹又如何,顾公子那样的人物岂会将她放在眼里。”
几人酸言酸语,唐玉络怒从心起,当即将桌子拍得震天响:“胡说!我与九师兄兄妹情深,岂是常人可以比的!”
为着证明她的兄妹情深,今日再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甚至捏了他的衣角!
好在九师兄没有当场发作,虽然那脸色不好看,但没打开她的手,也算全了她的面子。
今日她可瞧得真真的,九师兄义摊周围的茶房窗户里,可坐了不少小姐们。
这些小姐们不敢靠近,只能整日里却在他出现的周边出没。
方才她抓九师兄衣裳的时候,甚至听到了窗户里一大片倒抽气的声音!
呵,这下她们可见着我的厉害了吧?
以后可还敢小瞧与我?
看来今日冒此风险,也算值得。
俗话说不入地狱焉得虎子?
正自得意,突然却感到手中一空。
刚买的蝈蝈不见了!
她猛然想起,方才一时紧张,竟未注意不知何时给弄丢了。
那小东西最是脆弱,若叫雨淋坏了只怕活不成,更可怕的若是叫九师兄瞧见捡了回去,即便他不向爹爹告状,也必然要被发现,关个几天禁闭只怕是免不了。
想到此她心头一黑,忙又沿路一路找了回去。
却一直未见,直到下了桥边,突然听闻吱吱吱地叫声若隐若现地传来。
她寻着声音望去,却见九师兄的桌案边上,一只碧绿的蝈蝈笼子正端端正正地摆着。
他目光浅浅地看着,嘴角似乎上扬,伸出两只手指,便如搭脉一般,搭在那只笼子上头。
苏秋雨突然想起要收回手,哪知他搭脉的手指已是先一步松开了。
“姑娘身体瞧着虚,底子倒是扎实的。”他开了口。
声音也是年轻人的声音,清悦动听,却不是九师兄的声音。
苏秋雨却死死盯着他的面容。
他却似乎未察觉到似的,又道:“只需注意饮食,多加休息,莫要太多劳累即可。”
苏秋雨下意识摸了摸左臂,他未曾发现此处的异常。
见苏秋雨盯着他不说话,他倒是笑了笑,立起身来主动道:“在下秋无际。瞧姑娘这眼神,难道是认识在下?”
苏秋雨直直地道:“我叫苏秋雨。”
“倒是挺巧,”他笑了笑,眉眼和煦,“居然都有个秋字。”
巧?
这么巧?
苏秋雨一把站起身来,抓住他的胳膊道:“你是谁?”
秋无际挑了挑眉道:“姑娘?”
一旁贾老头看傻了眼,这柳小娘子平日里娇娇弱弱,怎么瞧见他师父就这般模样?
不过这二人年纪相仿,瞧着倒也算是相配。
“不!”苏秋雨不松手,却自袖中捏出金针道,“你为何会有这样的金针?!”
秋无际看了眼,而后笑道:“这金针不过寻常款式,并无什么特别,市集药铺里随手便可买到的。”
随手便可买到?
苏秋雨扔了金针,却抓了他的胳膊不放,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一定认识他!你一定知道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秋无际被她抓得身形晃了晃,却没有甩开人,只是面露疑惑:“苏姑娘问的是谁?”
“是谁!是顾见白,他是顾见白!”
秋无际的眼神愈发迷惘,摇了摇头道:“在下并不认识顾见白。”
“不,你一定认识!他是神医,医术高超,无人能及,”苏秋雨手上用力,“他也爱穿蓝色的衣衫,也有修长的手指,也喜欢碾碎药草来查看状态。”
秋无际无奈地笑笑道:“苏姑娘说的,大部分医者都是这样的,并无什么特别。实在抱歉,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这位顾大夫,当然若是能有幸得见,倒是希望讨教一二。”
他面上神色,不似作伪。
苏秋雨感到自己仿佛乘着小船在海浪之中,一浪又一浪地拍打过来,小船已经倾覆。
面前的人,却是海面上唯一的一小截浮木,死死抓住,或许能寻得一线生机。
因此便是对方再如此无辜,她血红着眼睛也不愿松手。
一旦松手,那什么都没了。
秋无际的衣衫已有了丝凌乱,整个人的目光中却露出同情来。
那同情叫她心中如被针扎了一般,生出密密的痛。
额头上的汗滚落下来,落进眼睛里一阵刺痛,她面色惨白已褪尽了血色。
抓着衣裳的手到底松了,一点点垂下来。
身体也软了下来。
轻盈地如一片柳絮,苏秋雨未曾落在地上,却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她擡起头,见赵玄亦紧抿着唇,拥住了她。
苏秋雨忍不住红了眼眶。
心内的汹涌蓬勃,渐渐平息下来。
他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没事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苏秋雨点了点头。
说着擡头看了看秋无际,目光冷淡,里头什么也瞧不清。
秋无际见对方一身矜贵之气,眼神清冷,遂行礼道:“这位公子有礼了。”
赵玄亦一声未吭,也未回礼,只是扫了一眼,便拥着苏秋雨往院子外面走。
行到院门处,他下意识地微侧过头。
看到秋无际负手站在屋檐下,光影明暗相间,他整个人都在阴影之下。
送走二人,秋无际擡手伸到屋檐之外。
手指在光照下宛若透明,指节根根分明。
他对身后的贾大夫道:“盘桓多日,我也该告辞了。”
贾大夫不防他突然提出要走,心中却知留他不住,许久方长叹道:“师父用了饭再走啊。”
“嗯,”秋无际双手重又负於身后,转身往屋内去,“你学的不错,师父很开心。”
贾大夫突然得了师父的夸奖,一时激动地胡须都抖了起来。
“师父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秋无际却转头,看着院门口的方向出了神。
不久之后,他背着一卷简单的包袱,出了胡同沿着路途上的树荫一路往南。
不过行了数百步,便见不远处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淡色长衫,低着头,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正在看着。
日影从斑驳的树荫里投射在那白纸之上,隐隐约约瞧着是两行字。
秋无际边走边笑道:“这两句诗都快翻烂了,师父还没有记住吗?”
树荫下的人闻言也未看过来,只是将那纸折叠好,塞进了怀中。
“走吧。”